外公是我们家唯一的老人家，而且我是在外公家出生，在外公背上长大，在外公的牵引下学步，在外公的呵护和牵挂中一天天长大。我所有的童年记忆差不多都是和外公有或多或少的牵连。在外公的宠爱下，我的童年多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外公的生活除了我，还有很多很多爱他的人，也许我对外公并不是最了解，可我还是希望写下我听得到，我看得到，和我心目中的外公。

　　1．我听到的外公

　　我常听妈妈说，外公很小的时候就到外面学手艺，养活家里的老老少少，那个时候，外公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可是作为家里的老二，他还是早早得背负起了生活的重担。那个时候，给人家做学徒，其实就是师傅家的小工，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生火做饭，端屎倒尿，还要照顾师傅家里的小孩，手脚稍微慢了一点，师傅的棍子就上身了。白天，师傅干活，生怕徒弟偷学了去，总是支开徒弟，让他忙得脚不沾地，不给他一点时间学手艺。到了晚上，全家人都睡了，还得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好，然后去摇篮边哄着小宝宝睡觉，这面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那面还在摇着摇篮，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下，脚下一停，小宝宝立刻放声大哭，又招师傅一顿责骂，瞌睡也吓跑了，赶紧又拍宝宝睡觉。像这样没早没晚地给师傅家干活，这一干就是三年，慢慢地师傅觉得这个孩子还可以，也就教他一点手艺，外公就更不敢懈怠，拼命干活，要师傅高兴了多教一点东西。这样几年下来，外公终于可以出师了。

　　外公从小上过几年的私塾，识文断字，又聪明伶俐，加之手脚勤快，为人实诚，生意很快就做开了，家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居然靠了他也都有吃有穿。外公学的是裁缝，手艺很精，很快就做出了名气，没过多长时间，附近的十里八乡都有有人慕名来找他做衣服了。后来，武汉也有人来求他做衣服，生意很好，他就到武汉开始接活了。也就是在武汉，他认识了我们的外婆。

　　外婆在妈妈小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对外婆的印象只是一张照片而已，但是还是可以看得出，外婆年轻的时候也很漂亮。但是，妈妈说外婆很命苦，那个时候，外婆还在一个纺织厂当工。外婆原来是童养媳，苦命人里最苦命的也就是童养媳了。干的是牛马的活，吃的是猪狗的食，还经常被打得死去活来。后来，她生了个女孩，家里就更不把她当人了，所以有一天晚上趁着家里看管得有一点松，她赶紧逃出来，走到门口，又搁不下她襁褓里可怜的女儿，回去亲了又亲，留着眼泪逃出门去，又不知道可以到哪里去，只知道跑得越远越好，还没走远，家里就发现了，一大帮人打着火把就出来追她，到处狗吠得急，人喊得紧，这要是抓回去，不是打死也是打残，外婆吓得腿都软了，一下出溜到田里，赶紧就躲在田埂下面。也是老天可怜她，那么多人吵吵嚷嚷抓住她要打断她的腿，居然就从田埂上过去了，谁也没有看见在田埂下蜷缩成一团的瑟瑟发抖的女人。后来那些人走远了，她慌忙跑到自己的一个远房姑妈家里躲起来。公婆家找不到人，就到外婆娘家要人，外婆的娘家也不干了，说你们把人弄丢了，我们还没有找你们要人呢。结果，两家谁也扯不清楚，公婆家又理亏，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外婆这才在姑妈的安排下悄悄来到武汉，先是给富人家当奶妈，可怜她一喂奶就想起自己生下来几天就没了娘的苦命女儿，两眼泪涟涟。后来，奶喂完了，她又找到一家纺织厂（武汉有名的玉华纱厂）给人家干活。

　　那个时候的外公，正值青春年少，本来就是长得一表人才，加上人品又极好，又有一身好手艺，那正是家家女儿思慕的好人儿，甚至有几个大胆些的姑娘不顾爹娘反对，想要和他私定终生，可惜在那个年代，你即使再有才，再能干，家里没钱，人家也不会把女儿白白给你，所以，我想外公应该是带着青春的惆怅离开家乡的。

　　到了武汉，繁华的尘世，和自己穷苦的身世更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个时候的外公大概很有些时候是孤苦和无助的吧，这个时候，有人把外婆介绍给外公，时代太久远了，我也搞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但是我想那个时候大概很难有人能够花前月下吧，只能是猜测可能是有人同情这两个苦人儿，干脆就让两个人一起苦吧，也强似一个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两个人的眼泪都往一块流，心也就往一块走。都是穷人，谁也没个讲究，反正手拉手回到路口老家，也就算是一家子了。这个时候，外公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外婆苦了这么多年，外公希望自己可以给她一个幸福的生活，好让她流下来的眼泪不再那么苦涩。外公为了赚钱，象拼了命一样的干活，不光做衣服，还学会了很多种手艺，他给人家打铁皮炉子，精巧实用，很受欢迎。逢年过节，他就扎灯笼，各种各样的花灯，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这其间妈妈来到了这个世界，外公也担负起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有了孩子，不可能还是跟家里人挤在一起，弟弟妹妹也大了，只能自己想办法盖房子。这应该是外公最得意的几件事之一了，他自己像燕子衔巢一样，一口一口把自己的家盖起来了。每天一大早，外公就背上篓子去湖边，把一人多高的苇子用镰刀割下来，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背回家里。然后赶快去上工，晚上下工了，吃过饭，又去苇荡里背回一大堆苇子，这早早晚晚，苇荡里面有时候有狼出没，可是为了一家人，他也顾不得了。苇子准备好了，他就求人家借船给他，到湖里去捞湖泥，湖泥很重，但是盖房子结实，湖泥从湖里捞出来，还得从湖边运到家里去，这一担担，全是靠外公一副肩膀挑回来的，不知道有几千斤重，堆起来大概也有小山一样高了。准备好了材料接下来就是打砖，一块砖长长方方，宽宽厚厚，几十公斤重，是用苇子和泥巴混在一起，倒进模具里面，然后使劲摔打，砸结实了，晒干了，这才是一块砖。盖一栋房子得用多少砖啊，都是外公和外婆一块一块摔打出来的。砖也准备好了，就该请人盖房子了，几个兄弟帮忙，把木板固定好，然后往里面灌泥巴浆和草，用力夯实，再灌一层泥浆，再夯实。终于，辛苦了几年的房子终于盖好了。全家人从此有了自己的遮风挡雨的一个小小的屋顶。再后来大舅和小舅都相继问世，生活的担子一再加重，可是外公瘦削的身体里面却有一根铁打的脊梁，他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什么，只是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家里的妻子孩子都吃饱穿暖。妈妈现在说起来还很自豪，因为在条件那么艰苦的年代，外公就凭自己的一双手，就从来都没有让家里人饿过肚子，即使是迫不得已要从路口搬到陶店的那一次，外公都准备了满满一船的粮食，这在以前的时候应该算是很了不起的了。到陶店以后，外公又勤勤恳恳为这一群小儿女搭建了一个新的房子。

　　但是，生活往往是这样，在你拼尽全力想要为你爱的人撑起一片蓝天的时候，无情的*却把你仅有的那一线阳光撕得粉碎。就在外公的第四个孩子降生的时候，外婆却因为产后虚弱不幸感染而离开了她怎么也放心不下的这个家。刚刚出生的小姨也不得以送人喂养以求活命。外婆去的时候年仅39岁，外公时年41岁，从那以后，外公就一直是一个人又当爹来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当时最大的孩子是妈妈，她也不过十二岁，大舅六岁，最小的孩子是小舅，他才一岁多一点。外公一个人忙不过来，只好忍痛让妈妈退学了，跟着外公学手艺，好供两个弟弟上学。这段时间大概是一家人最惨的时候，后来孩子慢慢大了，日子才渐渐好起来。

　　2．我看到的外公

　　我说是我眼中的外公，当然是我出生以后的事情了，这还包括我不记得，但是亲眼看到过的，和我还记得的事情。最好玩的事情是，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折腾得很厉害，大家都说我是男孩子，赶紧得让外公去买一个万字头的特大鞭炮，单等我探出头的时候好向世人宣告。结果，我提早了半个月就不耐烦再呆在肚子里面了，没有按预定的时间拜访，搞得一家人手忙脚乱，我亲爱的老爸那个时候还在部队上呢，忙里忙外的就是我外公一个人。幸亏三婆帮忙，总算是顺利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上，这么说，外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第一个男人了，难怪我觉得比较顺眼的男生都是和外公有一点相像。里面一生，说是个女孩，外公可不在乎，为他外孙准备的鞭炮一样是迎接外孙女的礼物。鞭炮一放，喜气洋洋，向全世界宣布了我的诞生。这件事当然是妈妈告诉我的，因为我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呢。姐姐和我又成为外公的新任务了，那时候是靠分配口粮来解决大家温饱问题的，大人尚且吃不饱，有谁管你们家的孩子吃什么，于是，外公又开始起早贪黑地干活，为我们挣一点填肚子的钱。可是当时又不允许私人做买卖，这可难不住外公，他一大早起来背个篓子就上工了，路上遇到牛粪猪粪，就装进篓子里，为什么要起大早呢？因为起床晚了，就被别人捡走了，这些东西在当时可以交给公社，公社给点工分，就可以养活我们两个小东西了。

　　我在外公家一直长到三岁，后来就随爸爸到部队上去了。即使只有三岁，我还是记得元宵节的时候，外公为我们做的花灯，姐姐个子大，给她做了一个飞机灯，她就站在飞机灯的中间，雄赳赳，气昂昂，象个小小飞行员，简直把街上的小孩子羡慕死了，大家都跟在姐姐的屁股后面，眼睛直勾勾得盯着她的小飞机看。我也跟在姐姐后面，我一直是她的小跟屁虫。我的手里牵的是一只小白兔，因为我太小，外公怕我提不动灯笼，专门给我做了一个带着四个小轮子的兔子灯，我就一个手拉着小兔子，一个手拉着姐姐，摇摇晃晃在孩子们艳羡的目光里炫耀着外公的爱。后来我还在老家的阁楼里看见过我的兔子灯，勾起了无限的怀念。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被爱的骄傲吧。

　　后来我们都随爸爸到了山西，外公会常常过来看我们，那个时候外公已经年过花甲了，每次我们都觉得他一个人坐两天一夜的火车很辛苦，他总是说，坐火车坐火车，坐着还辛苦啥。一直到现在这还是我们家的一个经典笑话。他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湖北，却为了我们，不辞千辛万苦，从老家来到千里之外的山西。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爱这个字，可是我知道这爱有多深。因为爸爸妈妈很忙，所以，其实，外公每次来也不是爸爸妈妈照顾他，而是他忙着照顾我们。

　　外公不算是爱说话的人，可是，这个不爱说话的人却教给了我很多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东西。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在外公身上看到的尊严。有一次，我和外公到郊外去玩，因为家里面养了小鸡，所以每次出去，我们都会带上一个大口袋，如果田里农民收了包菜，他们会把包菜外面的菜叶剥掉，就扔在地里烂掉了，我们就把这些包菜叶子捡回去摘干净剁碎喂鸡，这也是外公的发现，他一辈子都在辛辛苦苦地养家糊口，早已经具备了所有生活的智慧。可是有一次，有一个中年的农民看见我们捡了菜叶，就诬赖我们，说我们是偷菜贼，外公一生做人清清白白，从来就没有贪过别人的一分东西，可是这个人凭着自己人高马壮，根本就不把我们一老一少放在眼里，非要揪住外公不放，要外公给钱，外公和他争执起来，我怕极了，可是外公坚决不低头，那个人一把抓住外公的衣领，要打人，我大哭起来，可是外公一点也不畏惧他的强暴，和他针锋相对，把他对得哑口无言，没有理，他就来横的，不让外公走，把外公往他家里拖，我也顾不上哭了，赶紧回家搬救兵去了，外公还在和他僵持，爸爸妈妈就来了，那个无赖一看人多了，不敢胡作非为，灰溜溜地走了。那一幕，在我年幼的心灵里烙下了深深的痕迹。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知道，人的尊严是不可欺的。

　　现在想起来，外公应该是我的第一个偶像，我的善恶的看法，对于好坏的标准，包括对于男性的理解主要都从外公那里得到的。所以，毫不奇怪，后来我喜欢的人都有我外公的影子存在。我还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和外公一起去看电影，回来的路上，我们经过一个小水渠，水渠上有一块木板，只能一个人通过，另外一个人只能跨过去，本来是走在木板的前面，他害怕我过不去，把我拉到木板前面，让我走木板过去，他自己跨过去，可是这是晚上了，我们都没有看到水渠前面还有一个坑，结果外公一脚踏空，摔倒在地上，他的手还牵着我的手，我急忙去扶他，他一抬头，我忽然看见他满脸是血，我失声大哭起来，他一抹脸，说没事，拉着我的手就回家去了，我就一路哭着到了家门口，妈妈吓了一跳，赶快去叫来医生，原来有一块尖尖的石头扎进了外公的面颊里。因为在眼睛下面一点点，医生不敢打麻药，只能是硬把石头拔出来，然后给伤口消毒，在进行手术缝合。在家里昏黄的灯光下面，外公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我害怕得直哭，外公拉着我的手，医生做手术的整个过程，他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伤口长好了，外公脸上的留下了一个小坑，以后十几年，那个小坑才慢慢长平。每次我看到那个小坑，都会想起那一天家里昏黄的灯光和外公平静如水的面容，还有他温暖有力的手。还有，我愧疚的心。很多年，我都在想，如果当时不是外公让我走那块木板，那么摔倒的人一定是我了。可是，外公从来都没有在意过这件事，而我却永远都记住那个晚上。记住了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外公很喜欢散步，他常常自己一个人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有时候他会带给我一枚小小的铜钱，上面还带着岁月的风霜。这么多年，外公自己一个人，可是从来没有见到他抱怨，后来我们长大了，外公的年纪也大了，我们就难得见到外公一面，可是他还是不抱怨，甚至有时候，回家了，我们过意不去，想要帮他洗洗衣服，他也不肯，只是看到我们他就满足了。而这又总是使我心存不安。他的愿望是如此简单，而我们还是不能够满足，他的爱如此之深，爱到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而我们的爱呢，总是停留在语言的表面。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是深爱外公的，可是到今天才发现我的爱相对于他的爱来说是多么的肤浅啊。

　　3．我心中的外公

　　在所有的时候，他都象一座大山，坚定地守候在我的心底。经历过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从前那个英俊帅气的少年，已经成为今天四世同堂的老者，也许，时光流逝，总有一天，外公会成为我们记忆中的一部分，但是，他所流过的汗水，都没有白白流走，他所付出的爱，也得到了最好的回报，他的坚毅，善良，勇敢，勤劳，聪慧，朴实，真诚，宽容，豁达，开朗还有他顽强的生命力，倔强的性格，都融在了我们的血管里，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们，就像我们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们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人爱着他，他就不会消失。以后很多很多年，我们也许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但是我们的血肉还在，我们的灵魂也还在。这是唯一可以慰籍我们心灵的，也是我们唯一可以为之奋斗的。

　　祝愿我亲爱的外公幸福快乐，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