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北记 第四章、折兰傍走(下)
作者:忽必烈麝香的小说      更新:2022-04-01

  阳群挠了挠头,有些尴尬,“那,要不你讲个故事?”

  “师兄,你就陪我坐一会儿嘛。”白羊说完,就用手拄着头安静了下来。阳群知道她是在整理自己的心绪,也就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坐着。

  良久,他听见她怯生生的语调似在自语,“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我去郭府之后,我一定要做些什么事情。”

  “师兄你知道吗?像是那种人生的使命一样。但我根本不知道,我生来是要成为别人眼中怎样的人,我生来又是要做什么事情的呢?”

  “我很喜欢在宗门里的时光。你和张师兄还有管师姐是年轻一辈最好的朋友。师父护短,我从来没在宗内受过欺负。我们都是一样,你说的那种生活在阳光下的人。”

  “至少我算是吧,最不好的一件事,也无非…无非……”

  阳群微笑地看着她替她说出了接下来的话,“被洛术那家伙表白的那次?”

  白羊的脸红了,羞涩地点了点头。那是在她十二岁的时候,李洛术是当今撼兰坞初代弟子宛月道人的弟子,比郭白羊还小一岁。

  小家伙性格本身很腼腆,长的白白净净,也说不上英俊,倒是看着一副文弱书生的斯文模样。谁又能知道他爱慕乖巧可爱的白羊很久了呢?

  更没有人想得到,当时和女孩子说话就会脸红的李洛术,居然会在一日年轻弟子的午课上,趁着讲课老师有事出去一小会儿的时间,在三四十个同龄人面前大声地对郭白羊表白。

  小孩子真是什么都不懂,情书断断续续地背着,洛术的一张脸红成了柿子,也不敢去看在孩子们夸张的惊呼下脸红得如同苹果一般的白羊。

  只可惜讲课老师没给他爱慕之心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机会,在他还没背完之前就回来了,立刻板着脸让郭白羊和李洛术出去蹲一刻钟的马步。

  当时阳群和张友古都过了听午课的年纪,没有见到这一幕,也无从去推测当时的情景和白羊的心境。阳群听说后,反而是深深感慨于小孩子的天真,能够有这么大的勇气说出自己的情感。

  只是,白羊那一次好像真的被那个为爱冲昏了头脑的小男孩吓着了。也不知一起扎马步的时候她对他说了什么。

  后来的一年内,这两孩子竟是没有一点儿接触。谁问白羊这件事,她都缄口不言。

  最是护犊子的云长老,在那件事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重要作用。

  听说这件事的云长老当着三个徒弟的面发火。本来还处在茫然状态的白羊看见师父大大失态,反而是给吓哭了,阳群在她旁边怎么哄都没用。

  “这小子脑子坏了吗!这小子脑子坏了吗!”

  “没教养的小屁孩,什么都不懂,毛都没长齐,臭小子,长大就是个书呆子!有你这样追女孩子的嘛!这个样子,这样瞎搞,哪个姑娘会喜欢你,不给你全吓跑喽!”

  “女孩子的脸面多重要你知道不知道…傻憨憨…看着就像个蠢书生!江宛月!死女人!会不会教徒弟?这回我拿你没完!白羊,别怕,咱们找那臭小子去!”

  水池边的时间短暂地凝滞了一会儿,两人似乎都在回忆过去的往事。

  水声潺潺,白羊笑着叹了口气,“当时…我就一直哭,师父就一直碎碎念,张师兄就一直傻笑着看热闹,你就一直哄我……师父,师父后来把江师叔和洛术都骂了一顿…”

  “是啊,现在想想,感觉师父好可爱。”

  白羊看了他一眼,佯嗔道,“有这么形容他老人家的嘛!”

  “不过,师父对我们真的很好很好,师兄。”“他就是我的父亲,白羊。”

  “我也是。”白羊转身背对师兄,小声自语道,“但是我要离开你们了。”

  阳群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柔声道,“别害怕。”

  “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和师兄说。”

  “我不怕,我一定不会害怕郭府,害怕未来的生活。我,我只是感觉…我过去认为,宗门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你们,就是整片天空。”

  我从小就很幸福,但我也因为这样,不知道我到底将以怎样的姿态在郭府立足。”

  “我不认为郭风南或者他的儿子郭梁会对我不好,所以我应该乖乖地,当他们的郭府二小姐,无忧无虑吗?我是一个年轻四重楼修士,所以我应该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成为贵族小姐里面完全不一样的存在吗?我不知道,师兄。”

  “我有信心能融入郭府,和父亲处好关系。但我不清楚自己的…定位,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获得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获得。我怕我有一天会厌倦未来的生活,或者是我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阳群慢慢听着面前师妹的吐露新生。他嘴角浅笑,轻轻道,“ROSE。”

  白羊奇怪道,“什么肉丝?”

  “在冬日尽头的地方,自大陆以北有一片汹涌海域,有一艘巨船载着一对爱人,撞上冰山沉入海底。戛然而止的美丽,令人猝不及防。”

  这是二人小时候,阳群给师妹讲泰坦尼克号时候的开场白。

  白羊闻言,有些不解地看着师兄,皱眉思索了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摇了摇头,“不是肉丝,我和她不一样。一点儿都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你说你从小就很幸福,她表面上也光鲜亮丽,但你们都面临着生活的改变。你是要回家,她是要结婚,这些都是人生的重要选择,都会迷茫。”

  “师妹呀,我看你是需要一个像杰克那样帅的小哥哥,陪你度过这段迷茫期…”

  若论所谓颜值,谁比得过你…白羊心里嘀咕着,她想保持严肃,但在听到师兄的调调后还是开怀地笑了,捶了阳群肩膀一拳,佯装生气地警告,“不许耍我,严肃一点!”

  阳群笑着,摸了一下她的脸,柔声道,“师兄只是想你开心一点。”

  “我……”

  “还记得我和你讲过一个,名字叫做《土拔鼠之日》的故事吗?”

  “唔…嗯。”

  看着面前女孩乖巧的模样,阳群心情一下子愉悦了些许。还依稀记得当年他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后,师妹不断追问他怎么不去当说书人的日子。

  《土拔鼠之日》这部电影,是关于时间循环类型题材的开山之作。90年代上映,后来的《恐怖游轮》《忌日快乐》等作品都可见它的影子。

  然而单论剧情,土拨鼠远不及后来之作,剧情比较单薄,它的逻辑也没有后来的作品缜密,主题向上,算是一部优秀而富有创意的鸡汤电影——

  男主角菲尔原是尖酸刻薄的匹兹堡电视台气象报告员,工作态度马虎。

  不料他在采访土拨鼠节时意外陷入了不断重复某一天的时光隧道中,每天过同样的生活,从早上起床就会遇到同样的人,做同样的事。

  他先是放浪形骸,但很快厌倦了在重复的一天中一次又一次地自暴自弃。无法脱离困境令他烦恼得要寻死,但甚至是连自杀之后,第二天都会重新回到这一天的早上。

  菲尔经过心理斗争,决定反过来修心养性,改善人际关系,竟然变成了一个广受欢迎的好人,跟制作人之间的爱情也修成正果,最后成功脱离了这个困境。

  剧情挺老套的吧......内核更是如同一碗香醇鸡汤里满满的甜的发齁的大红枸杞。

  但由于它涉及现代因素较少,而且作为开山之作,剧情老不代表它不经典。数年前某个无聊的午后,阳群便和师妹讲了这个故事。

  那时候师妹还小,他也不怕她怀疑那些新奇的东西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几乎是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不加删减地讲给她听了几遍。

  这堪称跨越维度的讲述,在师妹好不容易懂了之后,使她对师兄的想象力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些年来,白羊一直认为,师兄脑子里面有另一个世界,是他纯靠自己的思想创造的,里面的生活,物质面面俱到,所有该有的,它都有。

  所以,她对阳群说的那些陌生事物,都是抱着尝试接受的态度去接触的。她对阳群的信任,是发自心底的。

  “你可能明天就会离开,也可能永远留在这一天。这是人生的不确定性,常常会因此导致我们重新审视过去和自己。

  “白羊,你面临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开始询问自己的内心并感到迷茫,是正常的反应。”

  “你想找到自己真正的追求和目标,很好。但这是一件无法急于求成的事情,我…我当初告诉你这个故事的时候,你还太小。”

  “你可能觉得菲尔成为一个大家眼中的“好人”是唯一的脱困方法。而这个故事真正想告诉你的不只是这么简单

  ————这是全新的一种生活啊,你也是。他有很多种可以反复选择的生活方式,并不一定有固定的方式是适合他的。”

  “而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要经过不同的尝试,才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阳群轻轻地抚摸着正认真倾听的师妹的头发,表情前所未有的诚挚。

  他希望她能好好的,她一定要好好的,走上对她最好的路,一路走到底。

  “菲尔的行为和心态经过那么多改变,他才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成为的是怎样的人。你还太年轻,太天真,不要轻易地给自己的追求下了定义。”

  “你身上还有无数的可能,郭府大家闺秀也好,特立独行侠女也好,慢慢地你会找到不同的体验,找到自己的追求。只有一点,那就是不要着急啊。”

  “你不是故事里的人物,你是我们活泼可爱的小白羊。你的人生永远不可能被像故事里那样被简单的结局所定义。”

  “如果菲尔真正追求的是成为一个浪子,只要他听到自己内心的呼声与召唤,那么让我说,他也可以脱离这个困境,可能同样能够抱得美人归。”

  “千万不要为了未来的事情为难,因为你还有太多时间去体会,去选择,年轻呐!我们还活蹦乱跳地活着呢是吧!”

  “我们年轻我们什么都不懂,但我们也最可贵,我们不要为选择为难,我们跟随自己的心,永远是做真实的自己。别着急,别害怕。”

  白羊十分安静地听着阳群临时急中生智扯出来的长篇大论,丝毫没有察觉到师兄在说话时额头有些细汗渗出。

  话音落后,她慢慢抬起头来,笑了一下说道,“你才不是什么都不懂。我的师兄什么都懂,他最聪明。”

  而阳群方才在说话时,心中也是真正的有所触动。

  他脑海中闪过前世矿洞中前世矿洞中那最后的一个画面,那些灰飞烟灭的,拼凑成前世一生的挚爱,姜水儿的脸,微笑后幻灭,飞向空中,他失去知觉,不再管那生后洪水滔天。

  他曾经无比痛恨自己申请下井实习的决定,但现在,他也能够释然大半了。决定本身就有风险,而他前世赌输了。

  幸运的是,他还有今生。还有做出更多选择的权力,他不会为了选择害怕,为了决定为难。

  生命的可贵在于体会,以及去体会万物的勇气。

  阳群也知道白羊需要时间去消化他两世为人得出的肺腑之言,灿烂一笑打趣道,“说我聪明就好了,别把张师兄带上。”

  “哈哈哈…这叫,这叫什么来着…表面兄弟?”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别从师兄嘴里学些不三不四的词儿!”

  “白羊,走之前,师兄把撼兰园里我种的兰花送给你带走.”

  谈心结束,两人沿着后园的小道散步。阳群突然提起这一句。

  白羊深知撼兰园里的兰花是每个年轻弟子打理多年的成果。每个同门都在里面种了一株,以修士独特的内力真息为之加持助长,延长寿命。

  阳群的兰花已经是第二代的新苗,最初种下到现在已经十年了。而白羊自己养的兰花种下七年,不久前刚刚结果,衰老期还有一年。一年之后,还要花费心思分苗让它的新苗重新成活。

  一月前,阳群的盆景新苗开花了。

  但白羊知道每一朵都是阳群的心血,听了他的话后连连摇头,“我最多折两朵花带走。”

  “诸位道长?各位道长。各位长老?宗主大人?此物乃东海商会…还是说此宝更好?真麻烦啊……”

  阳群还未开口,两人这时同时听到小道一侧的密林深处传来一阵清脆的嘀咕声。

  是个男子,准确地说是个男孩。

  他的声音特别脆,格外的好听。不过肯定不是宗內人,听他说话的内容也怪有趣,似乎与东海商会有关。

  师兄妹默契地对视一眼,阳群咧开嘴,无声地说了四个字——进去看看。

  “此宝乃鄙商会船队于东南海捕捞海蚌时偶然所得。据说,蛟鳞打捞起的时候,体积是各位眼前所见之物三倍之大。”

  “通体呈乌紫色。捕捞入网,与空气相接,体积急剧缩小。打开渔网,见光,再萎缩,色呈橘绿。最后,脱离海域,进入干燥内陆,便成了这般模样——一臂长,海蓝无杂色。”

  “以上情况,与东海古商典籍《九海简录》所记载蛟鲲之鳞出海后的描述完全相同。”

  “由此可见,各位道长,此实乃上古传说中蛟鲲的鳞片,被封印在原北海国苦舟海湖之底的神兽躯壳!”

  “该消息尚未大规模传播,仅不慎为西秦密探探得报告回国……若是将这个信传遍天下,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带来巨大商机!”

  藏在树林后方的两人奇怪地对视一眼,白羊耸了耸肩,嘴唇动了动,“什么鬼?”

  阳群皱着眉头,他们还未看见说话之人的相貌,但仅凭他说话的内容,阳群料定此人定是郭府带来的。

  而且所说的什么蛟鲲…据他的见闻,这蛟鲲是大陆神话中的一种上古神兽。更具体的,阳群便不知了。

  “是你爹带来的人,但我不知道……”

  “谁在那边!”大出阳群所料,因为他已经用最快的语速和最低的声音说话,但竟然立刻被密林后方的这人听出有动静。

  阳群灵机一动,把白羊的双肩往下按了按示意她不要动,然后自己一脚踏出密林,来到男子坐着的草坪上。

  “在下撼兰坞云衡墨长老座下弟子阳群,公子又是何人?非我宗弟子,却在此偷听我与他人谈话?”

  眼前的少年身材仅到阳群下巴,面相普通,但整个人很瘦很瘦,唯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特点,是他高出天际的鼻梁骨和一双很小很小的眼睛。

  他站在阳群面前,面色恼怒,吐掉口中正嚼着的草根,回话却十分恭敬,用十分好听的声音赔罪道,

  “阳小道长可能弄错了,我没有偷听你与别人的对话。看来是一场误会,我还是先走吧。”

  “你说没有就没有吗?你在那儿鬼鬼祟祟,不是偷听别人交谈是在干什么?况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阁下到底是何许人?”

  见阳群不依不饶,年轻少年的声音也沉了下来,“小道长请莫要污我清白!在下一介商旅无名之辈,你我素昧平生,堂堂修道者何必与我一个苦商过不去!”

  “你还有理了!我带个姑娘来林子里。事儿都快成了,你吼那一嗓子给人家吓跑了!还不老实交代身份!”

  “记住了,你现在在撼兰坞,不管你是谁,龙来了也给道爷我盘着,虎来了他也给我趴着!你是不知道我师父在宗门里的地位吗!”

  “更何况你一介,无,名,商,旅!”

  阳群故意把声音拉尖,显出一副纨绔公子当街骂人的架势来。最后他更是每咬一个字,便往那男孩脸上逼一步,直逼得对方连连后退。

  宗门里真是不乏这种仗势欺人的纨绔恶少!那瘦小少年心头大怒。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是南浒国内地位最低的商籍,眼前这人是道门天骄。

  眼下是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更没有什么权势来压对方。唯一能做的,只有被逼的忍气吞声抱拳道,“在下,在下郭府门人,东海商会白复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