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北记 第十一章、白复昼(二)
作者:忽必烈麝香的小说      更新:2022-04-01

  听闻此言,白复昼在心里轻嗤一声文人矫情。

  但老人发自肺腑的一番话并未引起文昌王爷的共鸣,反倒是把杨叔极的话堵了回去。

  杨叔极本来想说,文昌王爷,您是所有王爷里面最好的文人。

  其实,杨叔极的心中早已了然。杨叔极心想如果白复昼对这位王爷要是了解得更深一点,他这么聪明,也会懂王爷的心意。

  宇文曲,当年殿试前十甲中唯一的皇室子弟。

  这份皇家治学的殊荣,在这学政之风清明如水的五十年内没有出现第二次了。

  他小而嗜学,诗词文赋,儒学经纶造诣颇高。

  即使是前几年回封地赋闲,做这个无事王爷,他也从来没有放下每晚读书的习惯。

  他是如今十三位王爷中的小幺,也是他们当中最好学的大才子。

  殿试第八名,他是南文郡封地的文昌王爷,也曾是凭自己汗水辛劳搏来的东州巡抚司。

  古老既然和王爷直言不讳那蛟鳞之事,并表示早就与宇文曲交谈过这事。

  那就是证明宇文曲对此事早有好奇,在此事上能够与之深谈。

  确实,从文人墨客的角度上来看,蛟鲲不仅仅是上古神兽,更早已成为了宗庙典籍,志怪小说,民间传闻中的那一个文化象征。

  是这片大陆上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

  杨叔极能够理解,如果蛟鲲全尸出海,一定会引起文人骚客太多的遐想。

  像王爷这样,伏案文学典籍一生,写诗饮酒作赋,还出版过自己的诗集和政论。

  他一定也很想亲眼见证那神物出世,见证过去的传说和崭新的历史交相辉映的那一刻。

  大笔如椽挥,豪气干云坠,定能肆意挥洒出一首千古绝唱,那么他这一生也就满足了吧。

  文人学者的满足,很简单。

  王爷对此事相当感兴趣。

  但除此之外,他毕竟还是一个王爷。

  这种事情,怎能不让朝廷知晓。

  所以他在衡量自己掺和这事的利弊得失。杨叔极猜测。

  因为如果此事被朝廷深入了解,全权掌管之后,他这个与其他人大不相同的闲散王爷,可能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这件事情,也就几乎与之无关了。

  以文昌王爷的文人风骨以及其与古怀仁的莫逆关系,他不会冒失地将此等秘辛上达天听。

  估计古怀仁也是这么认为的。而这就是杨叔极盘算的。

  而不知王爷复杂心思的白复昼,品出的却是另一层意思。

  年轻的他还没能从王爷的话中听到明显的拉近距离之意。

  而仅仅是在表层感受到一种矫情,难道王爷是在悲叹读书无用,自己被那诗文空度了年少青春吗?

  但这至少比做个贱商要好太多了。

  这或许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文昌王爷此时却把话题岔开了,叹口气说道,“蛟鲲,北海遗物。那北海,北海呐,唉……”

  “我那外甥女,其实只比我小六岁。居然就这么走了。”

  “古老,您知道希希小时候,可讨人喜欢了,陛下最喜欢的郡主就是她。”

  “她不肯叫我舅舅,只叫我哥哥。我和她关系算是很熟的。”

  这怎又开始拉家常了。王爷继续叹惋着,

  “皇兄是真的疼她。她本来今年是三十五岁,三十五年前,北海国还没打下呢。”

  “当时陛下也很年轻,希希是四皇姐,晴公主的独女。唉,晴姐姐三年前也得肺痨病死了……”

  “当时啊,希希第一个学会的词不是爹娘,是舅舅。”

  “是陛下的名字‘宇文庆舅舅’。她生下来就长得可爱,冰雕玉琢的一样漂亮。”

  “陛下那时候常常去长晴宫逗她玩,希希也与陛下熟络,甚至就和一对亲父女一样。”

  “她三岁的时候,到了册封郡主封地的时候了,陛下在一次家宴时候说,要封她为北海郡主!”

  “可那时候哪儿有北海郡呢?当时还是小太子的阿岩不懂事地问他,陛下笑着说总会有的。”

  “所以在后来没有打下北海之前,皇兄他甚至一直不封希希。北海国啊,大浒两百年间最大的军事胜利成果。”

  “陛下早就想打它了,三十二年前就想了。”

  “三十二年前他就想把北海纳入大浒版图,三十二年前就想把这份珍宝送给最宝贝的外甥女,做她一生的礼物啊。”

  “总会有的”

  这四个字,简直写满了北海战役中无数生灵的血泪。

  听上去恰似一声,尘封北海之底,来自那已逝古老政权的掩涕太息。

  原来,南浒早在战争爆发十二年前,就已经对北海动了念头。

  侍立在侧,听着文昌王爷感慨的杨叔极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那个时候两国还在贸易冷战吧。

  而且,打下北海甚至还有几分是为了送给宇文希希做封地的意思。

  这让做了亡国奴的北海人听了,该有多少的意难平啊!

  杨叔极感到头顶一阵眩晕,唯一的那只眼睛像被一坛烈酒泼上去似的,痛的几乎要留下眼泪。

  他长吸一口气算是稳住了心态。余光斜瞥一眼恭敬站在旁边,表情有些无趣的白复昼——还好,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应该知道,陛下有多疼爱这个外甥女儿,她是多少人的心头肉啊。”

  王爷目光迷离,看着面前,厅上主座后供奉着的那块巨大的白玉。

  给自己与古怀仁再满上茶,又缓缓开口道,

  “她死在了自己的封地,没有任何征兆,太医说是突然暴毙,脉象骤停。至今不知缘由。她走了,陛下也病了……”

  陛下病了?商会的二人同时敏锐地察觉到了王爷话中的问题。

  可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消息,听说皇宫里那位万岁爷这半年来上朝更勤。

  甚至还时常去往京城内两大特务机构的总部单独听取关于北海的消息汇报。

  没有听说有什么身体不适。连那些朝野庙堂之间丰富的小道消息,最近也都没有提及陛下染恙。

  二人都是有些奇怪。

  而文昌王爷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太多了,连咳两声,生硬地将话题扯开,

  “总之,陛下不相信郡主死的那么简单,他认为一定是有人害她性命。北海郡,如今是那厂寺特务的天下,人间炼狱,人间炼狱啊。”

  朝中文官,没有不厌恶西厂的。

  而其中的锦衣校尉使更是有监察皇族的特权,那些势力单薄些的皇子王爷,自然对之更是避之不及,厌恶之至。

  而相比之大理寺是稍微光明一点的监察机构,但仍然难逃文人士子的白眼。

  杨叔极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五分劝诫,三分无奈,还有两分犹豫。

  方才的“闲聊”都是铺垫,他明白这时候需要自己推上一把了,抱拳恭敬地说道,

  “王爷,北海郡主驾薨,北海龙运大损,锦衣卫大理司务盘踞古城,如鹰隼相会,狼狈为奸;一亩之地,三蛇七鼠!”

  “值此光景,蛟鳞流落东南海,王爷腹中诗书十万卷,小人敢请王爷为此作解。”

  “唉…这或许是征兆吧。”王爷无奈地说出了杨叔极希望他说的话。

  他轻轻把玩着手中的杯子,似乎心事重重,对古怀仁说道,

  “古老,郭风南派他来找您,您就放心和他商量事情吧。”

  “你我忘年相交,也不必拿本王当外人。你们说的,我也不会泄露出去。”

  这句话让杨叔极和古怀仁心中狂喜。

  白复昼也感觉此时王爷的心态发生了变化,虽然还不能像其与二人一样直接领悟王爷的意思,但这也让他开始认真思索这位大人的立场。

  此人的心意,究竟扎根于哪一点上呢?

  杨叔极对文昌王爷一拜,将一直藏在衣服里的一封信件呈给了古怀仁,

  “古老,这是郭大人给您的信。郭大人吩咐小人不能看,必须请您第一个过目。”

  古怀仁接过信封,轻轻撕开封口,往内微微一瞥,炯炯有神的双目中的火炬却一下子熄灭了。

  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震悚,也不知看到了什么,赶紧将它合上。

  将其放到了桌子上,咳嗽两声,

  “眼睛有点累了。老夫等会儿看,等会儿看。”

  里面装着是什么,杨叔极和白复昼都不知道。

  不过看老头表情一下子变得这么怪,其余几人心中也都是多了几分疑惑。

  厅内几人,似乎一下子没有了话题。

  气氛一下子古怪起来,厅内安静,古怀仁口鼻中的喘气声显得明显了起来。

  文昌王爷感受到了这股压抑,开口说道,

  “本王在想,什么时候,那边管制松一点了,我也去北海那边看看……”

  这已经是一个非常明显的讯息了。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对蛟鳞一事的态度,是向着东海商会的。

  杨叔极刚想开口顺水推舟,又听王爷继续说道,

  “今日提及希希,本王悲不自禁,古老,就先告辞了。过段时间再来找您品茗论棋。”

  王爷话中坚决,没人敢留他。

  看着他缓缓起身走出中厅,渐渐消失在几人的视线中。

  杨叔极回头,看着乖乖站在旁边的白复昼,男孩的表情有几分惊喜,更多的是思索和疑惑。

  似还在回味方才他们的对话。不知怎的,杨叔极看着他,竟一时忘记了古怀仁还坐在那里。

  ——十几年前白复昼还很小,当年杨叔极另外一只眼还没瞎,而小白复昼小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他们还没有投奔郭风南和东海商会,以做苦工为生。

  他们还住在丹王郡破烂的工舍里的时候,杨叔极和白复昼讲过北海国过去的辉煌。

  一直认为自己是南浒人的男孩,那时傻笑着说,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北海国了啊。

  而杨叔极回答小男孩的,也是那四个字,总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