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怨 第184章 愁不展
作者:曦夕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这样妥当吗?”玹玗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来得突然,又不肯透露身份,她心念一动,生出一举两得之法,拐着弯地问道:“那恕玹玗多嘴问一句,爷你怎么会来这,难道你没听过撷芳殿的传闻?”

  “那些怪力乱神的谣言,本…爷我从来不放在心里。”弘历微微一挑眉,差点他就说漏嘴。“我从太医院出来,想绕近路去内廷,经过谨心斋,远远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甜味,于是寻香而来啊。”

  “原来是这样啊。”玹玗疑惑得望着他良久,却也看不出破绽,只好点了点头,也不再多想。

  其实这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借口是有所保留的。

  当年他被康熙爷接入宫中,但凡皇祖母有东西要送,有话要传,都是遣身边掌事姑姑赫哲?谷儿前来,和其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但很多事情都多得其照顾,就比如当年托其照看养母钮祜禄氏,也是办得妥妥当当。

  在弘历的记忆中,赫哲?谷儿是个才学甚高,又心地善良的姑姑。后来他听闻郭络罗府获罪,其女儿会入宫当差,以为钮祜禄氏能看在旧日的恩情,就算不把玹玗接到身边,也会安排到一个好的去处,哪知竟是不闻不问。

  今日在太医院查问些事情,偶听内务府的几个小太监嘀咕,说这玹玗虽然年幼,但行事为人大有其母风范,可偏偏命不好,被扔进了撷芳殿跟着康嬷嬷,就算不被折磨至死,也早晚弄得跟之前那个宫婢一样,患上疯癫之症被送吉安所。

  一来出于好奇,二来也知道今晚康嬷嬷在宁寿宫侍奉,所以他才支开跟班前来此地一探。

  见时候也晚了,且已有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弘历自觉不便久留,问了玹玗名字是哪两个字,又留下随身的香囊并说,若以后有为难的事要找人帮忙,就把香囊挂到屋后房檐下,到时自会有人帮她传话。

  玹玗怔然地望着那个湮没在夜雪中的身影,忽然想到会不会就是他每晚给自己送吃的,但很快她便否定了这个荒唐的念头,高高在上的皇室子弟真想帮一个小宫婢,又何须这么麻烦。

  看着手中的香囊,于她而言简直如烫手山芋,想来那人也只是一时兴致,并不会当真记得今晚说过的话,可此物若被康嬷嬷发现,她就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于是赶紧收拾了小厨房,回到自己房里,撬开了一块松动的炕砖,把香囊藏了进去。

  因她回屋时没有点灯,四周漆黑一片,就在她藏好东西想起身的那一瞬,惊闻后窗被人开启,只见有一黑影缓缓飘过,又往她的炕上放了一个食盒。

  着实被吓到的她,跌坐在地半晌才爬起来,绕道屋后一看,浅浅的雪地上,依稀能看到脚印,她连忙自我安慰道:是人,是人就不用怕。

  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玹玗跟着那串脚印寻去。

  撷芳殿西所,谨心斋。

  脚印消失在台阶前,正厅的门是虚掩着,隐隐能看到厅内摆放着一口黑漆棺材。

  难道这就是康嬷嬷每日侍奉的主子?

  玹玗顿时心惊,刚才看到脚印还自我安慰是人,可眼见这一切,让她瞬间想起这里生人勿进的流言,莫非世上真的有鬼。可转念一想,如果是个每晚都给她送饭的鬼,哪又有什么好怕的,反是应该进去磕头感谢才对。

  大着胆子推门进去,见灵牌上写“康熙帝惠妃纳喇氏之灵位”,又有一排小字:卒于雍正十年壬子四月初七日。

  玹玗甚为诧异,以前在书中读到过:除非大罪者,凡妃嫔薨世都应该有谥号。

  且新帝登基后通常都会加封先帝遗妃,这位惠妃娘娘究竟是犯了什么罪过,无加封无谥号,薨世超过半年仍未葬入景陵。

  不过,惠妃既然是康嬷嬷的主子,自然也就是她的主子。

  正欲在灵前跪拜,忽见一个幽影映在墙上,被月光拉的很长。

  玹玗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去,看到门口站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妇人,身着月白色旧长袍,披头散发面无表情,正直勾勾地望着她。

  那眼神意味深长,令人思绪难解,更让她心里发颤。

  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吓玹玗屏敛气息,不敢妄动丝毫,借着昏黄的烛光,细细地打量这位老妇人。看其模样像以至花甲之年,脸上写满了岁月带来的沧桑,却又有着难以磨灭的高贵气质,她猜测这人或许也是康熙帝的嫔妃。

  “是您老人家每日送吃的给我吗?”玹玗试探性地问。

  老妇人没有直接回答,唇边微微勾起一丝冷漠的笑,反问道:“这谨心斋闹鬼,就连康嬷嬷酉时之后都不敢在此停留,你不怕?”

  “不怕。”已经平复了许多,玹玗淡淡地说道:“我是说不怕鬼,额娘讲过,紫禁城里的鬼比人多,而这些鬼都是生前没本事,斗不过别人的失败者,做人的时候都废物,变了鬼也一样。”

  “那你刚才又何故惊惧?”老妇人嘴角的淡笑中,加入了一丝嘲讽。

  玹玗一顿,解释道:“因为你是人非鬼,在这深宫之中,人才是最恐怖的。”

  闻言,老妇人放声大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许多,赞道:“不愧是谷儿教出来的孩子,配做我们郭络罗家的女人。”

  听了这话,玹玗才恍然明白,难怪这位老妇人看着落魄,骨子里仍透着不容忽视的雍容娴雅。原来这撷芳殿传说中的厉鬼,就是康熙帝的宜妃,郭络罗氏霂飖。寂静的冬夜,片片寒雪纷扬,天地渐渐被莹白笼罩。

  缓缓踏雪而行,银杏因飞雪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夜空,伸出手接住一片摇曳落下的冰凝之花,看着它在掌中点点融化。

  今夜又将会有一条生命,如这雪花一样,断送在她的手上。

  她这双被许多人称赞的巧手,本该用来绣花弹琴,如今却因为后宫争斗而沾满鲜血。

  雪,即使这世间最洁白的美好,也无法融去她手上的冤魂。

  为了能纾解压抑的心情,她曾给自己找了许多借口:说身不由己,但噩梦总是缠着她挥之不去;说情非得以,不断累积的罪恶感永远无法释怀;说奉命行事,可她心非石,有血有肉有感情,也会内疚和自责。

  更凄凉的是,这样的生活还不知要继续多久。她已年近二十五,可熹妃至今没有松口放行,如果不能尽快给自己找到替身,恐怕她的下场也不会比康嬷嬷好太多。

  路是自己一步一步走成这样的,她不敢自怨自怜,只能轻叹一句:天道不可测,造化弄人,难捉摸。

  御药房内,一盏清茶一册书,这是今夜的当值太监消磨时间的方法。

  听到脚步声,李贵宝多斟了一杯茶,轻声道:“知道你今夜会来,茶已经煮好了,水是刚刚收集的初雪所融。”

  古书上说,雪乃大寒之水,少量饮用有清热消火的作用,最适合现在的她。

  每一次熹妃有所动作,就会遣银杏来御药房配安神药,而她也习惯每次做了身不由己的事,都会来这喝茶小坐。

  银杏未语,伸手拿起茶杯,呆呆地看着那茶水半晌,忽然她手指一颤,杯子掉落在地碎裂四散,她的眼泪也如那翻覆的茶水般纷沓而出。

  “我又害死了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这是第几个,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满面泪痕的她双手捧心,无声地狂笑起来。

  李贵宝从袖中抽出一张巾帕,递到她面前,然后转身去收拾地上的瓷片。他并非不想安慰劝解她,可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即使再饱读诗书,能说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到了今天也词穷了。他也不知道是何时开始选择沉默的,只觉得让她痛痛快快的哭出来,好好的发泄一下,或许比任何言语都要有效。

  “有时候我真想挖出自己的这颗心,摸摸它有没有温度,看看它是不是黑色的。”她这句话几乎是用全身力气喊的,却又得尽量把声音压低,虽然知道这里没有其他人,但在宫中久了,都会像她这样,无论多想大喊大叫,也不可能真正的随心所欲。

  “我亲自为皇考陈贵人斟酒,亲眼看着她一杯一杯的喝下去。”银杏努力地平服着自己的情绪,却仍然难止啜泣。“我痛恨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没有能力和胆量反抗。”

  “找到替代你的人了吗?”李贵宝神情复杂地望向她,在他心中是有个人选,但难以启齿,于是改口问道:“新来的这帮小宫女,没有一个可用吗?”

  这句话似乎暗示着什么,银杏怔怔地看着他,抹去脸上的泪珠,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再调教一段时间看看,总能有一、两个出挑的。”不再多言,李贵宝重新斟了杯茶,放到她面前。

  “聪明伶俐的也不是没有,但我怕她们年轻不知分寸。”银杏淡淡地解释着。

  转头望向屋外,雪越下越大,凝视着因白雪覆盖而变得陌生的熟悉景色,她的心绪终于恢复了平静,还有许多想发泄的话也都化成一声轻叹。其实她在熹妃身边也并不是那么重要,除了忠心能按主子吩咐做事,和尽量克己不给主子添麻烦外,她似乎也没有多大用处,可该安排谁来接替自己,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各有命,岂是你能操心过来的。”李贵宝将两份配好的药放在桌上,一份是要拿回景仁宫交差的,另一份是给银杏安神茶。“当年赫哲姑姑带了你们五个,一样的道理,一样的教导,但你们又有哪个是命运相同?你是看着最风光的,可各种滋味有几人懂;青梅最笨被遣去做杂事,但她家人肯花大把银钱打通关节,十九岁就早早离宫了;木子一直跟着仁寿太后,死在了永和宫大清理中;莺桃福气大跟了赫哲姑姑去,如今却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至于碧桃,也怪她当年太轻狂,得罪了熹妃,才会成了替死鬼。”

  听到碧桃的名字,银杏心中一紧,那算得上是第一个死在她手上的人。

  放下杯子,一个人步出房间站在雪中,感受雪花飘过脸颊,在这苍茫天地间,那点点透骨的冰凉刺激下,银杏仿佛又回到了雍正三年的那个初雪之夜。

  ……

  敦肃皇贵妃薨殁的那一晚,毓媞确实要离岛去向内务府的人传话,可当时岛上只有一条船,碍于礼教宫规,她不方便和诸位太医同船,正好又发现自己忘了带药,便谦让太医们先行,自己返回了琉璃殿。

  哪知这一折返,竟让她发现皇后乌拉那拉氏有心支开年晨身边的所有人,出于好奇,她悄悄绕至后窗下,潜听屋内的动静。哪知乌拉那拉氏的一番自述,听得她是又惊又怕,那看似贤德大度的皇后,居然有这么深沉的心思。

  恐惧中她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还好被银杏和碧桃扶住了,可花盆底鞋叩到了台阶上,在如此静夜里,屋内的人一定会听到声响。

  毓媞为求自保心生一计,一把将拿着药瓶的碧桃推了出去,自己又赶紧脱了鞋,领着银杏从另一条路离开。到了渡口她仍是不放心,不知道碧桃会不会在乌拉那拉氏面前说出真话,所以才遣了银杏回去寻人,自己也就能撇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