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当朝后宫地位最高的妃子,毓媞头戴点翠嵌珠五凤钿,身穿石青色寸蟒妆花缎朝裙,和彩云金龙妆花缎褂子,脚踏红缎绣花卉花盆底鞋,惊鸿夺目又不失高贵温婉,年逾四十姿貌不减,似乎还更胜当年。
不过那身穿着倒是值得让人玩味,按照宫中规制,唯有皇后才能穿正红色衣裳,毓媞虽享受着贵妃待遇,但毕竟只在妃位,再想彰显权威也不敢太明目张胆,所以褂子下的那件朝裙是双色相拼,上用正红四合如意云纹织金缎,下用石青色寸蟒妆花缎,说来是有些自欺欺人,却也实实在在的满足了她觊觎后位的野心。
“今日虽是本宫设宴,其实乃皇上的心意。”说着,毓媞命人将御赐的腊梅酒抬进来,殿内顿时飘散着浓郁的梅香。“今年冬日特别冷,四阿哥一片孝心,亲自制了这些腊梅药酒敬献皇上,寒天饮用最能活血暖身。”
除了应节的腊八粥,其它珍馐美馔都先由尝膳太监试吃,在捧给毓媞过目,合心意的才送分到各席,都是些活血药膳。
同时,熹妃又命银杏去为众太妃斟酒。
瓜尔佳氏只浅尝了一口,便连声赞道:“果然好,酒香馨然,酒味甜醉。”
“那这第一杯酒,本宫就敬和贵太妃,感谢这些年您对弘历的抚育之情。”当年毓媞封妃时,对外宣称是四阿哥生母,按照老祖宗的规矩弘历需交给其他妃嫔抚养,而瓜尔佳氏也受仁寿太后托付,遂自请代为抚育,且雍正帝也觉得由先帝遗孀来教养皇子会避免许多后宫争斗,也就欣然同意了。
“应该的,怎么说弘历都叫了我一声皇奶奶。”瓜尔佳氏得意一笑,正因为抚育当朝皇子,她才能成为宁寿宫之主。
见状,众人也都陪饮。
杯至唇边,腊梅芬芳的确浓郁,但锦云仍然能闻出其中混入了哪些药材,更清楚这杯酒喝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却依旧浅笑着一饮而尽。这场鸿门宴办的确实高明,不过毓媞的这种心战,只能赢得了雍正帝,却还不是她的对手。
银杏为诸位太妃一巡又一巡的斟酒,锦云也就一杯接一杯的喝。
直到宴罢,众人都移去殿内的东暖阁,戏台早已搭好,台下放了三排紫檀花卉纹藤心圈椅,每一张椅子旁设紫檀镶楠木心长方杌,又摆好各类精致点心与果品,却没有上茶,而是又烫了新酒送来。
升平署总管呈上戏单,诸位太妃推让了一圈,最后还是瓜尔佳氏点了一出《桃花扇》,毓媞又加了《长生殿》的《惊变·埋玉》这两折。
难为那一班女戏子个个都扮相端丽,嗓音华美,唱功不输男班。尤其是演杨贵妃的正旦,身段婀娜,姿态高雅,惹得人在那一颦一笑,一悲一喜中沉浸叹息。
戏方唱罢,因瓜尔佳氏甚是喜欢那做正旦的,所以让升平署总管带她来跟前。
“怪可怜见的,不想你有这副好嗓子。”毓媞随手拿起一个果子赏给正旦,吩咐一会儿还要另赏钱,又问:“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谢娘娘赏赐。”正旦连忙磕头谢恩,才回话道:“奴才叫涟漪,今年十二岁了。”
“不错,好名字。”毓媞再额外多赏了两个荷包,又对升平署总管说:“难得她天资好,定要好生教习,说不定日后能唱出头脸来。”
瓜尔佳氏微微侧目身后,笑道:“天资好不好,这要问问锦云妹妹,那《长生殿》可是她的首本名曲,能唱动先帝爷的心,这才是真正的头脸。”
锦云知道瓜尔佳氏是为刚才的那口气,才故意搬出她卑微的身份来打趣,对此她倒是没有不满,因为早就习惯了。但她就是看不顺眼那张得意的老脸,所以故做妩媚地盈盈笑道:“是啊,康熙爷最喜欢听我唱《重圆》那一折,这当中的情意旁人是体会不到的。”
“好了,今日这酒饮得真是开怀,戏也不错。”见瓜尔佳氏脸色一沉,似要动怒,毓媞赶紧扯开了话题,而且她也不愿意被卷入这些寡妇的争斗中。“但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本宫不胜酒力,甚觉疲乏,就不陪诸位太妃玩乐,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毓媞又留下景仁宫的首领太监姜浩然,吩咐打赏所以献艺的小戏和侍候夜宴的奴才,方领着银杏起身离去。在踏出东暖阁之前,她笑盈盈地回望了一眼,正好与锦云视线相会。今夜她们并无太多交集,可这一眼对望却别具深意,两双看似含笑幽眸都藏着死亡的阴冷。
见毓媞已经离开,且二更响起,诸位太妃也慢慢散了。
奴才们进来撤去残席,清扫地方完毕后,才纷纷到姜浩然那边领赏,可这堆人里面竟不见康嬷嬷身影,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何时离开的。
而另一边,毓媞刚出了蹈和门,就吩咐银杏道:“盯着点,有动静就来报我。”
银杏点了点头,便从东筒子夹道往外廷而去。
在此期间一直有个黑影躲在暗处,只待银杏其走远了,才现身出来。
“熹妃娘娘请留步,奴才有话要回娘娘。”
“你是?”毓媞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人,思索了半刻才恍然道:“你是撷芳殿的康嬷嬷。”
“是的,正是奴才”康嬷嬷连忙行礼,说道:“请熹妃娘娘恕罪,奴才是为了撷芳殿的主子……”
“本宫知道了。”毓媞截断康嬷嬷的话,轻叹一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回景仁宫。”寒天夜长,深宫的冬夜更是漫漫难熬,可今晚倒是格外热闹。
宁寿宫夜宴的同时,撷芳殿的小院里出现了另一件奇事。
说来这里究竟住着怎样的主子,玹玗也甚为好奇,可碍于规矩宫女不能单独在宫中行走,进来这十多天她连这院门都没出过,对于撷芳殿也只记得第一日来时的那条路,所以就是再有心想出去看看,也害怕会迷路闯祸,若因此受罚或送掉性命就不值了。
小厨房里,灶台上多加了两支蜡烛,玹玗就坐在灶旁的小凳子上绣花,这里比她的房间暖和多了。
往日她总是在酉时之前简单的煮碗清水白面条吃,之后等康嬷嬷回来了,就随其去正屋做针线活直到深夜。但今日有些不同,康嬷嬷被召去宁寿宫帮忙,她记得母亲说过,但凡是夜宴又要办戏,没有两、三个时辰是不会散的,所以她想着,既然过节不如换个口味,弄点其它的吃食。
可是究竟吃什么好呢?
她在家中时从未下过厨,就是煮面条也是近几日才学会的,橱柜里倒是有些食材,但都是康嬷嬷的分例,她也不敢擅动,巧的是角落的柴草堆里有几个地瓜,这东西烤着吃最是美味。且宫里的炉灶都设计讲究,像他们这些奴才用的厨房是烧柴为主,所以灶内分为两层,上面是放木柴的,隔层则做成镂空状,柴燃尽后,灰就会掉到底层。
玹玗找来火筴,把地瓜夹送进灶膛,用还带着火心的灰埋好,又抱来了些柴薪,一块块添进灶里加强了火势,让这小厨房更暖了。
闻着灶里飘出的诱人甜香味,玹玗苦中作乐道:“只要身上不冷,肚子不饿,就已经算是幸福日子啦。”
“真是个没心气的丫头,这就满足了。”
小厨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吓得玹玗赶紧站起身,放在腿上的针线篮子翻倒在地,丝线绣针滚得到处都是。
见说话的是一位身影翩然的年轻公子,身穿冰梅纹暗花湖色出风毛长袍,犀锐双眸隐隐藏着深不可测的笑意,眉宇间流露着过人的刚毅,微微勾起的唇角又为他增添了几分随性。偏是他这似笑非笑的神情,抹去了眉眼上全部的严厉,竟给人一种安心亲切的感觉,也让她没了先前的胆怯。
可如今的玹玗怎么都不会想到,眼前这人就是当朝的四阿哥,爱新觉罗?弘历,一个会让她牵绊一生的孽。
“奴才见过……”她刚要欠身见礼,才反应过来不认识此人,这安又该怎么请呢。“不知您是哪位主子?阿哥……王爷……”
弘历微微一笑,问道:“就不能大臣吗?”
玹玗摇了摇,莞尔一笑道:“戌时已过宫门下钥,怎会有官员还留在宫里,撷芳殿虽不在内廷,却也是妃嫔居所,宫规严谨,除非是不要脑袋,否则就是在白天也没有哪个当官的敢随处行走。”
“我是太医啊。”弘历见她小小年纪,说话不卑不亢,分析事情又条理清晰,遂来了兴致继续瞎掰。
“哪里有这么年轻的太医,即便真是在太医院当值,恐怕也是没出师的,且太医在宫中行走,必定会有两个小太监跟着。再说你看起来也不像一般的文臣,身上透着些许武将的豪气,又混杂了文人墨客的儒雅风度。”玹玗眼中闪着睿智的光芒,柔声下了结论。“咱们大清朝对皇子的教育最是严格,看重的是文武双全,所以奴才断定,您不是阿哥,就是王爷。”
“好厉害的小丫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弘历不由得细细打量起她来,这小姑娘似乎金钗之年都未到,清灵纤秀中藏着坚韧,瞳眸深邃完全不像个孩子。
“额娘讲的……”玹玗自知失言,立刻改口道:“额娘也是听以前在宫里当差的姐妹说的。”
听出那硬生生的改口,弘历也不追究,而是面露微笑指着炉灶问道:“你在煮什么,这香味越来越浓。”
“呀,我都忘了。”玹玗连忙抓起火筴把烤好的地瓜夹了出来,放到盘子里。“这是烤地瓜,味道可……”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因为被这一转身所看到事情惊呆了,如此仪表堂堂的皇族王子,竟亲自弯腰去拾她方才散落各处的针线。
“能给我一块尝尝吗?”弘历微微一笑,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随手把针线篮放在灶台上。
“哦。”玹玗愣了愣,才把盘子递上前去。“奴才已经剥了皮,主子请用。”
身为皇子哪里吃过这样的民间食物,见焦皮内的瓜瓤色泽金黄,软绵绵的冒着热气,小尝了一口,顿时觉得味道非凡,便直接用手拿着,大口地吃了起来,并赞道:“好吃,汇集了甜、香、糯,真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玹玗傻傻地望着他,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又连忙告罪道:“主子恕罪,奴才只是没想到一个吃惯了珍羞佳瑶的皇室子弟,还会喜欢这穷人家果腹的东西。”
“有时候山珍海味,也不如这民间小吃。”把残皮扔回盘子里,又接过她递上的巾帕擦了手,才叹笑道:“什么主子、奴才的,听着真够别扭。”
“那奴才要怎么称呼您啊?”玹玗为难地看着他。
弘历没有立刻答她,想着若直截了当说实话,这丫头必会疏远他,微微思索了片刻,才道:“爷,叫爷就行了,你以后对着我这个爷也别一口一个奴才,在我跟前特许你不做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