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怨 第314章 愫意非
作者:曦夕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郭络罗·海殷,满军正白旗下,祖上也曾风光显赫,不过康熙帝年间就已经是败落的空架子了。幸而海殷自幼习武,在军中又英勇善战。因为也和年家亲近,所以雍正帝登基后,受年羹尧提拔才升了轻车都尉。谷儿是他们家的包衣,两人也算青梅竹马,只是海殷母亲嫌弃她出身不好,断不肯接受她为正室,就是肯屈居为妾,也恐会遭受诸多挑剔。

  “圣旨?”谷儿听得一头雾水。

  年晨将昨日向雍正帝请旨赐婚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才又道:“海殷大哥虽好,偏他母亲不是个省油灯,若不请皇上亲自指婚,怎能镇得住她。”

  “难为姐姐这么多年还想着这事。”因想到皇太后和皇帝之间的矛盾,谷儿来不及感激,反是担忧地问道:“姐姐为我请旨,皇上不就知道我与姐姐的关系?”

  “那有什么,以皇上的英明睿智,岂能不知你祖父当年为官的旧事,咱们两家本就是世交,祖上那是出生入死的情义,若是太过避讳反倒惹人生疑。”年晨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道:“我冷眼瞧着,海殷大哥这些年一直不娶正妻,身边那个侍妾也是早年为安抚其母勉强接纳的,且半年前我去五哥府上偏巧遇上他,谈到你离宫之期将至,见他是满心欢喜的盼着,便心中有数了。之前还愁该怎么圆满了你们,如今皇上登基倚重我五哥,不过是一句话就能水到渠成的事,我们兄妹又何乐而不为。”

  谷儿听了自然是满心感激,泪盈双眼,一时竟找不到感谢的言语。

  又叙了片刻,有小丫头进来回话,说昨夜吩咐他们预备清点的东西已经妥当。

  “那就都拿进来。”年晨命李祥文取来记账清单,递到谷儿面前,笑着说道:“既是皇上指婚,又复你家重返原籍,嫁妆方面当然不可落了俗套,必定要是外面没有的,宫中赏的,倒不是为了排场压人,总不能让你婆婆有挑拣才好。”

  话间,早有十几个宫婢至碧纱橱候着,手中都捧着各式物品,听召唤按顺序进来,将东西给年晨和谷儿一一过目:青玉镂雕鸳鸯佩一对,描金带彩灵犀角梳两把,十八子红珊瑚珠两串,纱地堆绫芙蓉绣花双面团扇两柄,白玉、翡翠、玛瑙手镯各两对,金银首饰两盒,正红鸳鸯妆花缎袍料一匹等,其中最珍贵的当属那套点翠子孙外万代纹头饰。

  “这也太贵重了,妹妹如何敢收。”谷儿惊讶地望着那套点翠,如此工艺精细且成套的,即使宫中也不多,就当今皇太后才不过三套。

  “妹妹只管收下,这些身外之物也不值什么。”年晨把奴才们都打发到了外面去,才小声谨慎地说道:“我还有事要求妹妹放在心上呢。”

  “姐姐只管吩咐。”谷儿郑重地点了点头。

  年晨缓缓地说道:“古语云:一代兴,二代守,三代衰。我年家至明朝起就是官宦大族,顺治年间以包衣身份定居京城,因祖父高中进士而脱离奴籍,入汉军镶白旗下,后又外放江南为知州;我父亲也是官运亨通,一路升到了湖广巡抚;如今我五哥更是风光无限,每每朝中大事皇上都与他商议定夺,只是……”

  “姐姐是怕应了那句: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谷儿幼时因年家的关系,也曾有幸拜在纳兰性德门下受教,自然不会是无知愚妇。年家兴盛已至三代,偏年羹尧不似其父为官低调,但凡行事总轰轰烈烈锋芒太过,却不知越是被皇帝倚重越是该懂得不显山露水。

  “五哥战功赫赫,可伴君如伴虎,功高盖主必受猜忌。”年晨心思细腻,又饱读史书,当然懂得盛筵必散的道理,雍正帝宠她定会厚待年家,可她这病躯也不知还能撑多久,若他日无力再庇护母家,唯愿衰败之时别太过凄凉。“我父母一直待你如亲女,几位兄长也视你为亲妹,姐姐只求你多去府上走动,替我劝着些五哥。我是怕他日后倚功造过,且皇上心思深重,如今内忧外患还好说,但待诸事安定,他便是皇上最大的心头之患啊。”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历朝历代多少功臣将相都难逃这般下场,就如那平定七国之乱的周亚夫,叱咤风云拯救汉室江山,可天下安定后,却因功高盖主遭景帝忌恨,被冤削爵饿死狱中。

  年家如今是荣耀不断,日前又被抬了旗籍入镶黄旗下,可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也难怪年晨会有此思量。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已过,谷儿正要离去,却见李祥文进来回话,说永和宫的总管周廷瑞来了。

  谷儿连忙迎了出去,问道:“周公公好,可是太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周廷瑞命人将东西端了进来,说道:“因太后听闻皇上为你指婚一事,特地送来赏赐,乃玉螭凤纹韘一件,描金带彩象牙什锦梳篦一套。”

  谢了恩,接过东西,谷儿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笑意,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之前把所有赏赐都分给宫中姐妹,一来是作了人情,二来也是丢掉些麻烦。就好比那柄如意,虽然名贵却出处不好,若是日后被有心人来拿做文章,不如早早送走。且皇太后也不会让她两手空空离去,金银珠宝的赏赐自然少不了,如今所得的这套梳篦更是比那柄如意好上十倍。

  因谷儿无需亲自回永和宫谢恩,所以又和年晨多说几句贴心话方才离去。

  出了神武门,赫哲家的马车早在宫外候着,比起那道脱离奴籍的圣旨,这装了半车的赏赐也真不值什么了。

  马车越行越远,透过纱窗望出去,街市繁华人声鼎沸,这一切让她真真实实的感受到噩梦已醒,她终于从那华丽冰冷的地狱回到了凡世,只是手中握着的玉螭凤纹韘,似乎又预示了另一个噩梦即将来到。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夜。

  唐代白居易《长恨歌》有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自古君王皆无情,无论是骨肉至亲还是铭心之爱,都敌不过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唐玄宗的杨贵妃是何等受宠,已至其兄弟姊妹都能列土封侯,更令天下父母不重生男重生女,可结局却因六军不发而被赐死马嵬坡,魂渺山间骨埋荒土。

  所以说作为君王的女人,一生都被人摆布,难以随心由己,纵然再受宠幸也不过是被赏玩利用的物件,万千浮华仅仅转瞬。

  乌雅氏十三岁入宫为使女,十五岁被康熙帝看中封为常在,这当中用了多少手段和心机,可风光不足一年就被冷落遗忘,此后她又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重得圣宠,直到生了第一个儿子,方算否极泰来,从贵人升为德嫔,移居永和宫尊主位。说起来胤禛乃是她福星,若无此子,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年内从个被遗忘的常在升贵人至嫔,所以她岂会不疼惜这个儿子,只是宫规严谨,她出身低微没有抚育皇子的资格,故胤禛刚满月就被送去了承乾宫,由当时的佟佳贵妃教养。儿子不是从小长在身边,自然也就生疏不少,后又因偏疼幼子的缘故,和胤禛的母子之情就更是淡漠。

  今夜的永和宫格外安静,宫内所有奴才都被圈在后殿,此等情形最近也不是第一次了。这大半年来,因乌雅氏迟迟不肯受封皇太后,宫内宫外关于弑父夺位的言论越传越盛,雍正帝只好对外宣称皇太后病重,无法举行受封大典也不便迁宫。近几日更常至永和宫,亲奉汤药已显孝道,可隐藏其下的真正原因却让人心惊。

  三更时分,永和宫主殿门开启时,胤禛看到的是个整齐穿戴着太后服饰的乌雅氏,这还是他登基之后的第一次。虽说病重只是对外宣称,但这几个月来,她确实多有病痛,平日极少如此盛装。

  “皇帝真准时啊。”乌雅氏端坐在正殿,身旁放着一个锦盒和一碗参药汤。

  “儿皇给额娘请安。”胤禛察觉到今夜情形不对,可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锦盒,或许此物便是他找了大半年的东西。

  “皇帝坐吧。”乌雅氏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皇帝要的东西哀家备下了,今夜会交给你,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母子可否敞开心扉的谈一次?”

  “额娘有话,儿子自当洗耳恭听。”胤禛也不动声色,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

  寂静的永和宫再无外人,算得上是夜半无人私语时,只是此私语非彼私语,不过是叙些胤禛幼年旧事。

  “多年来你一直有怨于心,觉得额娘疼爱老十四多过你。”乌雅氏的言语中少了虚礼,却多了几分为母之情。“额娘因为生你而从贵人升至嫔位,有了你之后的那几年,额娘在后宫风光无限,所以老六出生后才能养在我身边,可你知道老六是怎么没的吗?”

  “是儿子有错,不慎推六弟落水,已至风热犯肺。”这是他困于心中多年的结,也是和乌雅氏生疏的原因之一。

  当年他寄养在承乾宫,佟佳氏膝下无子,遂对养育诸子均视如己出,晋升皇贵妃后更统摄六宫,如同副后备极荣宠,受其恩泽他才得康熙帝亲自抚育,除太子外便是他与康熙帝的父子之情最深厚。

  “你自幼便养在孝懿皇后膝下,乍听了老六说你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妃子所生,必然会有些不悦,才与他争执已至动了手。”念及往事乌雅氏不免伤感起来,却又说:“哀家不怨皇帝,老六夭折确是人为,但与皇帝无关。”

  落水而感染风寒不算大病,且医治及时本应无碍,之所以会药石无灵,乃是有人在汤药中做了手脚。会招此横祸问题是出在一个字上,皇子的名字大都寓意祥福,康熙帝给六皇子取名胤祚,而“祚”字除了有赐福之意外,在《东都赋》中有句“往者王莽作逆,汉祚中缺”,所以此字还寓意帝位。这般耐人寻味的名字,岂会不惹人生疑,即便是那些仅为养母妃嫔都会有所筹谋,又何况是有亲生孩儿的。

  “六弟之事额娘若对儿子毫无怨怼,又怎会刻意生疏。”胤禛毫无避讳的说出心中所想。“孝懿皇后仙逝时,儿子尚不满十一岁,皇阿玛有意要儿子回到额娘身边,可额娘却借口十四弟未满周岁,又要协理六宫事务,实在无暇分身而拒绝了。”

  这就是胤禛心里的刺,且佟佳氏过世后康熙帝对他也冷淡了许多,反而相当疼爱养在乌雅氏身边的胤祯,所以他和这个弟弟最是不亲。

  “没错,哀家当年不肯接受皇帝,是有多层顾虑,却因此与皇帝母子情浅,也是无话可说。”胤祚之死令乌雅氏看清了很多,也改变了很多,那时胤禛深得康熙帝喜爱,因怕有心人会再对他下手,才不敢接回身边教养。

  “额娘不仅把对儿子和六弟的疼爱都给了十四弟,甚至也把皇阿玛对儿子的疼爱抢给了他。”胤禛心中的仇怨种子,就是被这两份失去的亲情所浇灌萌芽的。

  乌雅氏怒斥道:“所以你就弑父夺位,勾结隆科多伪造先帝遗诏!”

  “额娘怎可给儿子扣上如此天诛地灭的罪名。”胤禛只是言语平淡地反驳道:“遗诏由翰林院验证过,确乃皇阿玛手笔。”

  “先帝驾崩不足半月,皇帝就密令年羹尧收缴先帝给内外大臣官员的全部朱批谕旨,连几位阿哥与先帝来往信件都不放过,其用意何在,哀家心里清楚。”乌雅氏冷静地将锦盒推到胤禛面前,说道:“从先帝驾崩那刻起,皇帝就费尽心思的想找个东西,其目的何在,更不需要哀家言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