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重生大同梦 第十章 一夕清谈
作者:冰翼之剑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一

  正当张之洞被野原逼迫得无路可退、痛下决心出卖粤汉铁路之时。一直冷眼旁观的石铮在他耳边低语道:“香帅,属下有几位朋友,都是留洋工业专家,必能修复高炉。”

  野原走后,张之洞半信半疑道:“石将军,此事非同小可,铁厂可是一天都耽误不起的。你可有确切把握”石铮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坚定地点点头。“香帅放宽心,要是耽误了铁厂,石铮必定以死谢罪。事不宜迟,我马上就带我的朋友去铁厂。”张之洞颤巍巍握着他双手。“拜托了——”

  位于汉阳城郊龟山脚下的汉阳铁厂,规模宏伟的厂房内,两座高达十几米的高炉涌出炙热的铁水,通过一道道纵横交叉的滑槽缓缓流向一座座平炉。乌龙般的黑烟笔直刺向天际,各种机械摩擦声、“呲呲”的蒸汽声依次响起,整个工厂又现出火热的生机。

  经过秦长风和任安平两位方舟专家两昼夜的努力,在铁厂技工们的通力合作下,终于修复了高炉,全线恢复生产。这种原始高炉又怎能难倒秦任这样的二十一世纪科学精英。

  蔡锡勇一把搂住任安平,欣喜若狂地叫道:“你是我大清的功臣!粤汉铁路保住了!粤汉铁路保住了!”

  盛宣怀悄然拭去一滴即将滚出的泪珠:“快去禀报香帅,他老人家一定等急了。”

  当铁厂恢复生产的消息传到总督府,张之洞一下子从座椅上弹了起来,仰天长笑道:“苍天有眼,赐我断刃!”

  当晚,总督府内张灯结彩,张之洞大摆宴席,犒劳全体有功人员,武汉三镇大小官吏几乎全到齐了。石铮为张之洞一一引见方舟小组成员,张之洞听说都是留过洋的专家,喜不自禁,连连夸奖勉励,对各人极尽礼数。

  张之洞自兴办洋务以来,深感国内民智未开,舞文弄墨、精通做官的人才遍地都是,通晓西洋工业民生的人才却是屈指可数,这也是晚清中国洋务运动举步维艰的根本原因。

  所以张之洞虽身为一代大儒、待僚属清高自傲。但只要一遇上精通时务的人才,必定折节下交、诚心延揽。武汉的大小官员们从来没有见过张之洞这么高兴的,对秦长风等人自然更加刮目相看,纷纷向他们敬酒祝贺,谀词如潮。

  眼见众人都已有了七八分醉意,陆少阳凑到石铮身边,低声道:“这是个好机会,不能错过。”石铮心领神会,这种时候应该是总督府戒备最为松弛之时。张之洞胸怀大畅,连府内的巡卫们都人人分得酒肉吃,正是营救黄兴的大好时机。

  好在今日的主角是任安平和秦长风两位专家,石铮故意拿酒泼湿了一大片衣襟,借此溜出了宴会厅。

  此前石铮曾留心套问过辜鸿铭的话头,似乎总督府内并无什么牢狱,不过后园有一处院落,是块禁地,连总督夫人都不能进去。

  石铮凭着深厚的特种技能,从容避过几队巡逻兵。间歇还听到士兵闹酒的声音,心道今夜果然防备松懈。

  转眼间已潜入总督府后花园,游目四顾,亭台格局与别的府邸没什么两样,只有东首角落边矗立着一座外观雅致的独门小院。感觉甚是突兀。

  石铮紧贴着墙角滑到院墙根下,取出一枚外观精巧的吊钩,上面缠着特种纤维制成的吊绳,极细却韧性极强。借着装备,他游鱼般翻上了六七米高的墙头。滑行一段后,终于寻到了一处可以俯视小院的视线死角,把身体吊在墙上。

  此时月色甚好,小院内的情形一目了然。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少女相对而坐,当中隔了块小几,几上搁着一面围棋盘,看样子似乎正在对弈。

  少女背对着石铮,身材窈窕,散发出妙龄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估计年纪在十六七岁上下。男人虽在他正面视线中,却正在低头沉思,看不清相貌。

  隔了一会,男人拈起一子,轻轻放上棋坪,落定。少女一声低呼,声音婉转娇嫩,如黄莺初啼。“咦!为何你会下在这里”随即娇笑了起来:“呀!我又输了。”听语气很是天真。

  男人道:“今天晚了,明天再来吧。”嗓音低沉。少女象是兴致很高,央求道:“再下一盘嘛,今天可以晚一点,他们都在喝酒呢。”

  男人不为所动:“我累了,想休息了。”

  少女仍不愿离去,托着下腮想了一会,忽然道:“你好象不想出去似的”男人身子动了动:“怎么讲”少女轻笑道:“爷爷早就说了,只要我赢你一盘棋,他就放你走,为什么你不肯让我一盘呢”

  男人语气有些不屑:“嘿!我怎么能占你小丫头的便宜,你爷爷啊,他比谁都聪明。”少女高兴了:“那是,爷爷最聪明了。爷爷十五岁就中了举人,二十六岁就做了探花郎呢。”

  男人沉默半晌,忽然道:“你爷爷的确事事都很聪明,不过有一件事,他始终都看不透。”

  “不知什么事是老夫看不透的愿闻其详。”不知何时,张之洞出现在了院门前。少女一下子跳了过去,撒娇道:“爷爷,您什么时候来的呀吓了人家一跳。”

  张之洞爱怜地轻抚她的秀发,呵呵笑道:“珏儿,快回去睡吧,爷爷要和黄叔叔聊聊。”少女温顺地“嗯”了一声:“好吧,爷爷、黄叔叔,我走啦!”

  此时男人缓缓抬起头来,赫然便是黄兴。石铮伏在墙头看得真切,震惊到无以复加。张之洞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竟然放心让自己的孙女和黄兴这样的朝廷要犯单独在一起下棋。心念电转,实在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眼前这一幕。

  那个叫珏儿的少女走后,张之洞慢慢踱到黄兴面前,在他孙女坐过的位置上坐下。石铮越看越奇,一个是朝廷重臣,一个是革命党首脑,两个你死我活的政敌,相互间竟没有丝毫防范。

  张之洞再次发问:“黄将军可否赐教,老夫何事看不透”黄兴一挥手,断然道:“很简单,天下大事!”吐出一口长气,又道:“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张之洞从怀中掏出一本黄皮册子,郑重递了过去:“这是老夫刚接到的朝廷上谕,不知此物是不是将军所谓的天下大势”

  黄兴看毕,良久不语。张之洞:“将军可曾看仔细了”

  黄兴缓缓立起身来,负手仰望明月,轻叹道:“又是一场闹剧!”张之洞:“上谕上写得明明白白,朝廷已预备立宪。这煌煌圣谕,岂能有假”

  石铮恍然大悟,原来张之洞给黄兴看的那本册子就是清廷刚下达的预备立宪令。这段历史他略微知道一点。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岛夷小国战胜了庞然大物俄罗斯。国内外舆论认为,这是立宪国战胜专制国的铁证,“皆谓专制之政,不足复存于天下。”于是国内立宪的呼声,由微弱转为高涨。慈禧太后在强大舆论压力下,不得不推行宪政改革。

  黄兴冷笑道:“早在慈禧派五大臣出国考察西洋宪政时,孙先生便说是场闹剧。可叹世人,又要被那婆娘玩弄于股掌之间。”张之洞怒道:“你们革命党人,为何一定要靠流血来达到目的!英国、日本不都是君主立宪的成功范例吗我泱泱中华,真的容不下一个皇帝吗”

  黄兴慨然道:“我中华自有我中华的国情。孙先生说过,满清绝对不会心甘情愿交出政权的,我中华亿万人民再也不能跪在一个人脚下顶礼膜拜!我们也不需要一个满清鞑子来做皇帝!满清气数已尽啊,香帅!”

  张之洞霍然起立,在院中快速走动几圈,厉声道:“孙文孙文!又是那个孙文!为什么孙文一句话,你们革命党人就奉为圣旨别人一千句一万句、铁一般的事实也抵不上孙文的一句话”

  黄兴傲然道:“不错,因为他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孙文,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比他更纯粹的革命者。”张之洞冷笑道:“他孙文就不想当皇帝吗”黄兴毫不犹豫道:“世上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想当皇帝,但是孙文不会。孙文就是为消灭皇帝而生的。”

  两人在院中怒目而视,相持了许久。张之洞慢慢收回目光,脸上现出极度怅茫的神色,喃喃道:“孙文,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究竟有什么魔力为何如此多的英雄豪杰都着了你的魔”

  黄兴针锋相对:“香帅一代大儒,深通时务。岂非中了慈禧那妖妇的魔。她虽对你有知遇之恩,可是与天下安危、民族兴亡相较,孰轻孰重香帅莫非不是汉人”

  张之洞发出一声悠悠长叹,缓缓道:“如今国家重症缠身,内忧外患绵延不绝。我们还能经受得起多少折腾老夫致力经办洋务,便是为实业立国,救万民于水火。真爱国爱民者,何必计较谁当这个皇上。当携手一心、共图自强,何愁中华不兴老夫勉留将军在此,便是请将军深思,何谓大义,何谓小节。舍小节而存大义,谓之真豪杰。”

  黄兴恳切道:“满清已病入膏肓,积重难返。香帅兴办实业多年,朝廷可曾有过一分支援反而是处处掣肘,事事难为。知香帅者谓之临危受命、公忠体国。不知者谓之好大喜功、聚敛钱财。香帅但有所觉,如何还能为这昏聩无用的主上卖命”张之洞全身一震,深深望向黄兴,四目再次交投。

  不知过了多久,张之洞突然仰天长笑:“想不到知我张之洞者,这世上唯有你黄兴一人!”

  黄兴对张之洞深深鞠了一躬:“你我虽政见不同,但香帅治学为人、立身处世,黄兴是极钦佩的。”

  张之洞重重坐回椅中,轻叹道:“你我肝胆相照,皆为中华。杀黄兴一人,不可救大清。放黄兴一人,却可救中华。老夫是杀黄兴呢,还是放黄兴呢”黄兴铿锵道:“若杀黄兴救中华,黄兴愿往。”

  张之洞颓然摇头:“老朽老矣,深受国恩,自不能背负那千古骂名。但能竭尽余生,为明日之中华保全些血脉,存上些元气,余愿足矣。身后功过,是理会不得了。”

  黄兴又坐回他正面,低声道:“一夕清谈,香帅珍重。”张之洞端起茶杯:“君子之交但如水。”——

  这场清谈对于石铮而言,远比任何一场沙场决胜、校场比武更惊心动魄,不觉额上已沁满了黄豆大的汗珠。他万万没有想到,历史上的南洋领袖、清廷元老张之洞会是这样一位胸怀天下、同情革命的铁血老人。

  他如来时般悄悄滑下了墙根,迅速离开了总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