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一个人绝望痛苦呢？

　　办法很多，而那陈家小姐当年也只选了一个，却也是足够了。

　　得到之后再失去，爬到高处却在登顶的最后一步时骤然跌入深渊。这些，都是那陈家小姐当年设计好的。至于他几个儿子的背叛和舍弃，大概也算是个意外之喜了吧。

　　大蜥蜴看着那人脸上扭曲的表情，心中竟莫名升起了一股快意。

　　它其实很恨陈家小姐，是陈家小姐的诱惑和设计，让它再次开始吃人，让它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定下了契约，不得不去违背天道，更改那人的运数，使得他能够有机会登临最高点。

　　以前在地下结界之中渡过的漫长岁月没能让它明白，但与那些人相处的短暂十年，却让它懂了太多的事情。

　　它当初吃人，封印它的那个姐姐念在它初生心智，还有些懵懂，不明白善恶，便留了它一命。甚至为它布下了这样一个结界，让它在结界之中为自己当年犯下的杀孽赎罪。只要它赎清了罪孽，便能自动从结界中出去，甚至可能飞升得道，成为真正的神明。

　　它遇到陈家小姐的时候，其实它的杀孽快要赎清了，最多也就还有一两年，它就能够从那结界中出去了。可它却在那时候，遇到了那对父子，遇到了陈家小姐……

　　它吃了陈家小姐，再次犯下了杀孽。且是明知故犯，难以赎清。

　　它也恨那对父子，是他们把陈家小姐丢下来的，也在之后丢下更多更多的人。让它不断再犯，彻底断绝了飞升得道的可能。等到它心智成熟，明白的时候，什么都已经晚了，它只剩下自暴自弃这一条路。

　　沦为了一个以吃人为乐的妖物。

　　陈小姐已经死了，甚至她的神魂都被它连同那具肉身一起吃掉了，连轮回都没有机会，它自然也没办法报仇解恨了。

　　那对父子中的父亲，也被它吃掉了，魂魄被带入地府受罚，现在都还没放出来轮回，它依旧没办法。

　　就只剩下面前这个贪婪的人了，它又怎么可能就此放过呢？

　　帮陈小姐完成心愿，从而让契约得以解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它的私人恩怨了。

　　它讨厌自己的意志不坚定，别人稍微诱惑一下就上了当，可它更讨厌这些人类。表面上看起来对你很好，但实际上却是一根拉着你堕落的绳索。

　　如今这姐姐之内的空间越来越大了，这结界虽然约束着它，不让它出去，但却没有限制他，所以，随着它吃了越来越多的人后，体内的力量越来越强大。这结界中的空间，也越来越大。

　　如今，几乎已经将整个村子的地下都包裹进去了。虽然碍于结界阻隔，它和外界仍旧隔离着，别人听得见它的声音，却看不见它。

　　大蜥蜴歪着头，四脚趴在升高了的一块地面上，看着井底与自己平齐的那个人。十年时间，这人从皮包骨头的潦倒少年，变成了现在这个脑满肠肥，临近中年的奸恶之徒。

　　它竖直的瞳孔几番收缩，几番扩张，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好半天之后，大蜥蜴才问道：“你在想什么？”

　　这一问，自然是问那困在井中之人的。

　　那人抬头看了看天，复又微垂眉眼打量着井底的一切。他虽与这枯井打了十年的交道，却还是头一次下到井底。

　　“我在想，当初我爹被我推下来的时候，在想什么？”

　　大蜥蜴咂了咂嘴，没再开口接他的话。这样的情况，这十年之间，它没少见。毕竟那么多被当成祭品的人，也不都是奄奄一息的那种，这其中，便自然是有一些感慨特别多的人。

　　一开始的时候，大蜥蜴还十分有耐心。听着他们发出许多许多听者伤心，闻者落泪的感慨。

　　可听得多了，它也渐渐麻木了。就算那些人说得再煽情，在它眼中也不过是一场戏，一场无趣的戏。

　　不过是临死前突然后悔罢了，后悔自己曾经没有这样没有那样。

　　可重来一次，也不一定改变得了什么。

　　果然，那人很快便又开口道：“我后悔当初对陈小姐做的那些龌龊事了……我也后悔把我爹困死在井底了。”

　　大蜥蜴撇撇嘴，慢慢控制着身下那片土地往下降，不听他这些废话。

　　“如果真的会后悔，在他过的最好的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后悔，偏偏在这种时候才后悔。这种后悔，连忏悔都算不上，只是一种无力承担自己做错事的后果，所以生出来的一种逃避而已。”大蜥蜴的前爪从一个角落里捧出来了一尊石雕，语气十分认真的和那尊石像单方面聊着天。

　　若换做十年之前，它是定然讲不出这么拗口的话来的。

　　“我以后都不想吃人了，没意思。”大蜥蜴的前爪小心翼翼的捧着石像，语气中有些发闷，“人心居然是这么复杂的东西，我曾经竟然会觉得好吃。”

　　看太多了之后，如果换做是我，我大概也不会喜欢吃的。

　　无论是什么，掺杂了太多其他东西，就会变味的。

　　“你说，他刚刚说的那几句话，说他后悔的那几句，又几分真，几分假？”大蜥蜴问完之后，还偏了偏头，将耳朵凑近了些那雕像，好像她真的会开口说话似的。

　　大蜥蜴好像真的听到了那雕像的回答般，反驳道：“我觉得不是，我觉得他说那番话，很可能就是为了给我听的。他想博取我的同情，让我放他回去的机会更大一点。”

　　说完，大蜥蜴认真的盯着那雕像看，好像一个学生，在等待着老师去评判他的答案。

　　它爪子里的，是一尊手臂那么高的雕像，但是在它两只巨大的爪子面前，便显得十分小巧玲珑了。

　　那是我亲眼看着，用它那那只半人高的大爪子一点一点亲手雕出来的。做工算不上精细，但勉强可以从简单的服饰上面看出来，这是一个女人。

　　但奇怪的是，大蜥蜴并没有雕那个女人的脸。这是一尊没有脸的雕像。

　　大蜥蜴和她说了好久的话，从天亮说到天黑，又从天黑说到天亮，好像有说不完的事情要和她分享。

　　而第二天上午的时候，那几个小儿子们又一次出现在了井边，带着一脸的谨慎，往枯井下望了望。

　　在见到井中坐着的，安然无恙的父亲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没有放松，反而变得更紧张了。

　　“怎么还在井底？”

　　“不是把他当祭品了吗？”

　　“现在怎么办？”

　　……

　　他们在井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尽量不然井中人听到动静。但好歹我也算是个修道者，这点听力还是有的。

　　而一向习惯了高榻软枕的人，在这枯井之中，也是睡不好的。自然也听到了井口传来的悉悉率率的声音。

　　他抬头望着井口的方向，脸上表情变了又变，将那副听到声音时候骤然凶恶了的嘴脸收了回去，换上了一副慈祥悔过者的姿态，眼巴巴的望着井口，喉结滚动了好几次，却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几个儿子在井边商量好了，再次回到井口处时，他才沙哑着嗓子问道：“你们来了？”

　　原本他以为自己昨天没有骗到那个“神明”，只是因为神明不通世故，所以看不明白他表演出的所有细节。但今天，他又一次失望了，他每一步都演的很好，但他的儿子却没有如料想的那般软了心肠。

　　他们甚至看到没看他一眼，直接朝井中问道：“神明，你在吗？”

　　大蜥蜴懒散的应了一声，他们才道：“昨天我们在橙头村呆了一整夜，有好几拨官兵来过，都没有抓我们所以我们想这定然是神明你的功劳，所以今天特意来谢过神明。”

　　顿了顿，才有继续说道：“我们答应了您，会给您找寻祭品，一定不会食言的，还希望神明以后多多庇佑我们。”

　　大蜥蜴又懒懒的应了一声，后又安静了好半天，才说道：“以后的祭品，我不想要活人了。我不喜欢活人了。”

　　那几个人听它这么一说，又忙问道：“那神明，您想要什么，我们一定想办法给您弄来。”

　　“我想要他们的头，只要他们的头。”

　　它这话说得直白，自然没什么听不明白，会错意的情况。

　　那几个孩子再一次离开了，从始至终，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过他们的亲生父亲。

　　从那之后，那几个孩子便真的找到了新鲜的活人，斩了头送了过来。

　　自大蜥蜴说完那番话，说自己再也不觉得人好吃，再也不想吃人以后，它的力量似乎又强劲了许多。连那结界似乎都受到了他的影响，不再是只有死物才能进入了。所以那一个个被丢下来的新鲜头颅，都会在大蜥蜴的控制下，不得进入结界，只能在井中慢慢发酵，等变成白骨的时候，大蜥蜴才会放这颗头掉下来，落入结界之中。

　　至于那井中的人啊，早死了。

　　在发现自己儿子比自己做的更绝的时候，在他无论如何哀求，大蜥蜴也不理他的时候。在井中慢慢被饿死，被渴死，被困死的时候，他终于开始崩溃绝望。在听说他的儿子们生活越来越好，一如他当年将自己亲爹困在井中后那般，越来越好。他便一时气急攻心，死在了自己的怒火和恐惧之下。

　　到底还是和陈小姐所期望的那般一样，甚至，更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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