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是在玛利亚医院的重症病房里,特护说是欧阳把我抢救过来
的,把我已经无用的肝切掉了一部分,暂时控制住了病情。至于能活多久,谁也讲
不清楚。
又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我却没有该有的庆幸。其实人最怕苟且地活着,尤其是我这
样一直苟延残喘地吊着命,要死死不了,要活也活不舒坦。
我情愿安详地死去,也不想这样满身插满管子地活着,真没意思。
欧阳进来的时候,我正跟护士说能否申请安乐死。他听到了,惊愕地瞥了我一眼,
道,“三爷,你就这么想死?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你救活的。”
“你来这样活一次试试,能有快感吗?多事!”我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又道,“你怎
么在这里上班了?”
“没有上班,只是被秦漠飞请过来救急的,既然你已经醒来,我也差不多要离开
了。你好好养病,运气好能等到再一次肝移植,运气不好,也就一两个月时间了。”
“走吧”
我摆摆手让欧阳离开了,接手我的主治医师是玛利亚医院肝病科权威李伟龙,他在
业界名声也不错,但比欧阳和慕少卿这样的人物又差了些许。
他们对我的病也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案,每天就这样吊着,也不见好转,也没再恶化
了。其实已经没办法恶化了,基本上就是等死的结局。
我反倒乐观了些,积极地配合治疗,准备尽早出院去处理程婉卿的事情。她的存在
是个定时炸弹,我很怕她最终因为贪婪走上一条死路。
我把小五安排了过去,让她把他培养出来做助手。她倒是一口应允了,还很开心的
样子。
小五过去是带着使命的,我希望他能看着点儿程婉卿,尽量不让她做出更离谱的事
情。她现在已经在用下半生玩命了,再这样下去不得了。
我现在对公司的事物心有余力不足,所以在出院之前也拿程婉卿没办法。所谓牵一
发而动全身,在这种敏感的节骨眼上,一着不慎就把公司毁掉了。
如此养了半个多月,我可以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几步了。只是身体瘦得厉害,真成了
行走的骷髅了。
这段时间天气越来越冷,外面景色一片萧瑟,深秋了,树叶儿全都要掉光了,路边
一棵棵风景树瞧上去光秃秃的,特别凄凉。
这,是我最讨厌的一个节气。
面对镜中的自己时,我特别唏嘘,好像大势已去,我身上就剩下了落魄,凄凉。头
发不知不觉间都已经全白了,跟曾经的欢颜一样满头银丝。
还是长发,但已经没有以前那般英姿飒爽了,我觉得很扎眼,于是让小五带了一个
造型师过来帮我把头发给剪了。他还很舍不得,觉得留辫子的我比较帅气。
我问小五,这段时间待在公司的感觉如何,他说马马虎虎,程婉卿让他跟了个基层
的项目经理混着,并没有接触高层。想来她还是忌惮着他的,没有给他实权。
估计程婉卿现在会利用欢颜签的协议疯狂地揽权,好在我当初修改了遗嘱,她暂时
还蒙在鼓里。我让小五也不要刻意去打探她什么,就顺其自然好了。
人一旦拥有太多意外之财过后就会恐慌,所有人都是,尤其是那种不义之财,但凡
握在手里就会变得畏手畏脚了。我了解程婉卿,她安分守己的时候很大胆,但做了
坏事就会很小心。
有时候,越小心就越容易出错,所以先不去管她。等她自己在这种高度敏感的情绪
下煎熬一段时间,我会让她尝到什么叫从天堂坠入地狱,好好打醒她。
程婉卿知道我在这医院里,但她一直以为我失忆了,也没有再来看我。偶尔会打个
电话过来,除了嘘寒问暖也没有讲别的了,绝口不提公司的事。
小五告诉了我一件十分震惊的事,程婉卿之前找欢颜签署协议的时候,把欢颜踹伤
了,害得她的伤口再度裂开。她现如今还在这边养伤,就在隔壁的住院大楼里。
很想见见她的,只是程婉卿做了那样的事,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和颜面去见她了。
其实我早就该放下一切情愫,不再成为她生命里的负累。
……
我都以为和欢颜再不会见面了,谁知道她忽然来了。她看到我时惊得目瞪口呆,瞪
着双眸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把我仔仔细细打量了很久。
她也瘦了,瘦得都不像一个刚生了孩子的孕妇,一张精致的脸蛋透着病态的苍白,
令我心疼极了。但这些情感都被我埋在了心里,我装着不认识她的样子看着她。
“你是谁?”我淡淡问道。
她惊愕地看着我,忽然笑了下,“你猜猜我是谁?”
我收回了眸光,冷冷道,“没兴趣知道。”
装失忆,欢颜曾经用过的,所以她并不陌生。做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可能是我们俩
最好的相处方式,我放不下她,却能狠心地把她封在心底。
她怔怔道,“我是欢颜,沈欢颜!”
“喔,这个名字挺好听的。”我淡笑道,表现得很淡漠。
欢颜被吓住了,又问了程婉卿,秦漠飞等等,我都装着什么都不晓得的样子,一问
三不知。
其实论伪装,我比她要会伪装得多,毕竟我曾经在黑三角混了那么多年,形形色色
的东西见得多了,应付她这样一个没什么心机的女人还是易如反掌。
“三叔,你真的想不起我是谁了吗?”
欢颜还有些不相信,一个劲地在盯我的眼睛。我真想拉过她搂在怀里揉揉她发丝,
捏捏她脸蛋,这都是我曾经在她装失忆时做过的事,现在却是一种奢侈。
我再不敢去碰她了,一根手指头都不敢。我故作淡漠地看着她摇头,眼神尽量表现
得空洞茫然,她是根本就看不透的。
忽然感觉这好悲哀,我从来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会装失忆,还是面对自己最爱的女
人。曾经我是何等的狂傲,何等的嚣张,却偏偏落得了这样的结局。
都不晓得这是报应,还是上苍故意作弄。
“秦家呢,你还记得诺诺吗?她特别喜欢你,每天都在问你哪里去了。”
我仍然摇摇头,装着很淡漠又很茫然的样子。欢颜问着问着眼圈都有些红了,神色
也很悲戚,可能一时还接受不了这样的我。我倒越装越自然,最后吓得她落荒而逃。
我站在病房门口盯着她远去的背影,眼睛不知不觉就朦胧了,忽然有种心如刀割的
悲凉。活到这种份上,还真的不如死了干净,彻底。
对不起欢颜,三哥往后都不可以再爱你了,我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在远方看着你安
安心心去面对那个爱你的男人,去享受他给你的万千柔情。
我揉了揉眼睛,又心灰意冷地坐回了病床边。回想起当年和欢颜在普罗旺斯的种
种,忍不住泪如雨下,这一生若真要忘记她,恐怕得死去那一刻了。
欢颜走后不久,秦漠飞就上来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到我情绪也不对,沉
默了很久才道,“三叔,你这又是何必呢,我看得出她很难过。”
“难道你不期待这样子么?”我睨了他一眼道。
他蹙了蹙眉没讲话,就靠着床头柜看着我,眼神很落寞。以往我们俩一见面就剑拔
弩张,但现在好像不了。我在他眼底看到了一丝怜悯,这是我不需要的。
“你不用可怜我,每个人都会死,我只是比较早而已。”
“三叔,回家吧,回到老宅子里去养病,在外面浪了四十多年,你始终是秦家人不
是?老宅子才是我们每个人的归宿,我们秦家人的根。”
秦家人!
活了四十多年我都没把自己当做秦家人,总不会在死的时候回了头。即使我原谅了
秦斐然和老头子,心里头也还是有些膈应,若非是他们,我和妈妈这辈子又怎会如
此凄凉?
在外人眼中,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嘴里的秦三爷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物。而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那份悲凉和痛苦只有我自己懂。
秦家给了我如此痛苦的一生,我还过去那边做什么呢?
我摇摇头,苦笑道,“漠飞,有些东西能放下,但有些东西就像烙印一般刻骨铭
心,你就不要逼我了。我不想回去那个地方,那也不是我的家。”
他捏了下眉心,道,“你还放不下心结吗?爸已经去世了,爷爷的骨灰恐怕都化
了,秦家的族人该惩罚的都惩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放逐了自己四十多年,你让我忽然回到那样一个承载着记忆的地方,那不是分
分钟提醒我那些血海深仇么?”
“三叔,你为什么不往好的地方想?那里有诺诺,有言儿,还有小语,还有你最爱
的女人和你最痛心的侄子。这总比你一个人窝在无人问津的地方强吧?你不是很爱
诺诺吗?可以叫她读书,习字,她每天都在问三爷爷哪里去了,她很想你。”
不可否认,我原本冷漠的心被秦漠飞这句话打动了,那里有我最爱的女人,还有她
可爱的孩子们,我或许应该过去融入他们,在离世之前享受一点儿天伦之乐。
“搬回去吧,七进院落,总有你想住的地方。我派人把几个院落都打扫出来,由你
挑一个。”
“去打扫七进院吧,我就住那里好了。”我动心了,忍不住想要搬回秦家老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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