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江湖一场梦 第六十四回 山中岁月始清奇 谁落相思豆蔻头 二
作者:宫嫦璋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孟梨跟着静逸走出大殿,心中满载隐隐的负罪感,和无边的失落感。

  两年,两年的光阴,要让她忏悔思过,她走路的步伐都显得沉重无力。

  静逸发现孟梨的异常,停下来等了她许久,等她到了自己身边,静逸也忍不住安慰道:“两年很快就过去了。”

  孟梨年少心性,两年在晨钟暮鼓里被拖得很长很长,意味着要隔绝多少有趣的事情?平日与厮诺玩的最好,真赶上她要跟着大家一起习武了,多少有意思的事情在后头呢,岂料自己要一个人呆在与世隔绝的无妄峰上。

  “若有舍不得的,赶紧去跟他们告个别吧。”静逸一改大殿之上的严苛,柔声慈爱道。

  孟梨看了自己师父一眼,无奈地点点头。人前静逸掌着执法堂,需得赏罚分明,对自己的徒弟更得要严厉几分才能服众。但私下,她还是很疼爱自己的徒弟。孟梨心知肚明,若非静逸的斡旋,自己的结果恐怕比这还要惨。

  小小年纪,孟梨竟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极不情愿地下着石阶,完全没有往日的神采奕奕,轻松自如。

  更难过的是,灵禅子师父竟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人世,虽然保住了玄门遂了自己的心愿,但孟梨细想起来还是难过不已。

  两相之下,她的心情压抑且无奈,满面愁容。

  “无妄峰高耸入门,上头又窄又陡,好不容易盖了个亭台,还被上头的大松树给占据了一大半,住在里头不得憋屈死啊。”楚茗烟望着孟梨嘟囔道,很是替孟梨不满。

  “那对面就是莲池,那是玄门最清静无为的地方了,正好让我静心思过呀。”孟梨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安慰着楚茗烟,亦是安慰着自己。

  “师父心真狠,就不能罚你别的么,抄写经文也好的呀,抄上个千八百的也好过无妄峰的孤寂,要是还不够狠,打扫经堂也行啊。”楚茗烟望着孟梨眼巴巴道。

  “师父已经格外开恩了,师叔祖想把我直接逐出师门呢。”孟梨忙为静逸开脱道。

  “可是毕竟是两年啊,两年你会落下多少功夫,你一直都很想跟秦苏比肩,这样一来怕是不可能了。”厮诺在旁哀叹起来。

  “秦苏。”孟梨心中隐隐一痛,自己乍然地吃了一惊,自己居然会对这个“劲敌”恋恋不舍?可是这不挺好的么,再没有可以随心所欲拿着师兄的身份动不动就挤兑她,为难她,整治她了。

  可为什么有隐隐的失落呢,还是自己其实很喜欢被这个人整来整去?难道已经被整出受虐的倾向了?

  脑海闪过温暖的记忆,他在比武场上掩人耳目地教她云中,连孟梨自己都不知道此刻自己脸上竟是浅浅的笑意和略带娇羞的潮红。

  “他有时对我也挺好的呀。”孟梨在心里沾沾自喜道,浅浅的梨涡愈加地俏丽,“否则我也不会拿自己的血去救他,一个云中换蛊王蝎的血引子可是吃亏了呢,他欠了我!”

  想到这里,孟梨眉头微皱,赌气般胡乱将东西塞进自己包袱里。

  楚茗烟不明所以地瞧着孟梨似得了癔病一样,忽而傻笑忽而生气,一旁的厮诺凑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可是犯了花痴喜欢上他了?”

  一句话闪电一般闪过心头,孟梨一下子惊魂未定,手足无措,忙不迭地大声否决道:“才,才没有呢,我喜欢只猪也比他强,猪还能给我打打牙祭呢!”

  “孟梨!”楚茗烟忙地使劲使了使眼色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孟梨咬了咬嘴唇,厮诺嫣然一笑,摆弄着鬓角的发丝,眉眼好似一朵花见明艳动人,蓦地见风使舵地递转了神采道:“那个连猪都不如的人,此刻就在房门口呢!”

  孟梨无比心虚地将目光转向门外,来人似乎刚想抬脚进来,但是不知为何临门又把脚缩了回去,讪讪站着。

  “师兄好!”孟梨立即甜甜地招呼道,见秦苏无动于衷,料想是自己语气不够诚恳,措辞不够犀利,于是孟梨立即转了声调,整整高了几个分贝,谄媚不已道:“师兄今天真乃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在家的时候,孟梨一不小心踩了她二哥的痛脚后,只要立马夸他长得好看,他二哥就能一下子笑得跟朵山花似得,随风荡漾。

  此刻,这一招似乎对秦苏并不灵验,孟梨想了想,立即下了一记猛料,不要脸道:“师兄是我平生见过最俊的人!”

  这一句话没有打动秦苏,却把楚茗烟跟厮诺给恶心到了,楚茗烟叹了口气在厮诺耳边轻声道:“这要是在戏文里头的话,孟梨可算的上个十足的奸臣!”听得厮诺忍俊不禁,笑了道:“如此两面三刀,也真难为她了。”

  “你平生才见了几个人,敢说我最俊,那你大哥二哥算怎么回事?”秦苏终于开了口不依不饶道。

  孟梨望着他,十分虔诚地按住了自己的胸膛,无比沉重道:“在我心里,师兄是貌比潘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俊!”

  “天呢,这样的话你居然也说得出口?”楚茗烟鄙夷不已道。

  秦苏却是笑了,抬起头道:“那够格给你打牙祭了么?”

  孟梨讪讪地笑了,双手一合,俏皮道:“舍不得呢!”

  正说话间,平日里与孟梨处的好的几个人也闻讯过来送一送,从前他们身上没了零花全靠孟梨仗义倾囊,至今是一个铜板也没有还过,如今孟梨受罚多少波及财政,各个脸上如霜打的茄子,如丧考妣。

  最痛苦的莫过于吴与争,他一上来就抱着孟梨,泪眼汪汪道:“师姐,你可得小心些,无妄峰高耸入云,时常有雷霆之击,师公说雷击都是上天降下劈不成道的妖精,你到了那里可别被妖精吃了去!”

  孟梨知道他是奇闻怪志看的多了,但毕竟是担心到了生死的层面上,难得难得。于是孟梨捏着他的小脸蛋道:“妖精可不敢吃我,我比妖精还要厉害呢,只有我吃妖精的份儿!”

  吴与争还是不放心,却横空伸来一双手,坚定有力地把他的手从孟梨身上扒了下来,吴与争有些恼怒回头一看,是秦苏,他的脸色仍和平日里一样毫无表情,僵硬里却透着一股子的叫人不得不从的强硬。吴与争努了努嘴,只好不情愿地“哼”了一声站在一旁。

  孟梨不知道秦苏怎么突然这般生气,只能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一把拎起她的行囊,另一手却是伸到她的身边,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手把她给拽了出去,动作粗暴利落,面上却清淡淡道:“无妄峰路途险陡,我送送你。”

  “师兄有心了,多谢多谢。”孟梨被他拽得步伐凌乱,身子不由自主跟着出了寝屋,身后的人也是看得既惊讶又奇怪。

  孟梨忙转脸冲他们就此别过道:“等我回来,做好吃的给你们。”

  众目睽睽之下,秦苏就一路抓着孟梨的手绕过玄门的各个迂回的走廊,出了各个巍峨宫墙,周围无数双眼睛瞧着,竟是猎奇一般停下瞧着。孟梨被瞧得羞赧了,想要挣脱开来,哪知拽着她那只手却是石头般死活不放,任凭孟梨怎么喊,怎么闹,只留了一个刚硬的背影,一言不发地朝前走着。

  孟梨张了嘴巴,只好用咬的了,临了却又闭上了嘴巴,放弃了,认命般被秦苏这般拖着走。

  未几,终于出了人眼密集的玄门,拐入了树荫葱葱的山间小道上。

  没了宫宇,没了息壤,只有空旷的山林,和偶尔掠过的几声鸟鸣,此时秦苏的手才松了开来。

  孟梨赶紧缩回快要僵硬的手,上头汗津津的,还残有秦苏紧捏过的手印子,不知为何孟梨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朵根子上。

  从小被人假小子叫惯了的孟梨,到底是个真婵娟,不羁的外表下也藏着一颗女儿心,此刻跳得像一锅烧开的水那样沸腾着,七上八下,咕嘟咕嘟的。

  就算她在男女之上再不设防,嘻嘻哈哈地疯惯了,家里的嬷嬷也曾板着脸认真叮嘱过她:“男女授受不亲!好人家的闺女不仅不轻易抛头露面,就连跟男子说句话也要用帘子隔开几丈远!”

  “那还听得到么?”孟梨对此十分恼火。

  嬷嬷的戒尺立马在她手心开了花,痛心疾首道:“须知孟姜女就是被范喜良不小心看到了手臂上露在外面的皮肤,非得下嫁才能保住清白!否则,就得沉塘!就得上吊!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此刻孟梨揉了揉发麻的手,另一手可以抚摸到其残留的,男子特有的阳刚余温。

  孟梨这一厢是发烫的滚滚红尘,而抬眼处,秦苏依旧背对着她一言不发地走着,清冷冷的。

  “你都不在意,我在意什么呢?”孟梨心里没好气道,大踏步地跟上那人的脚力。

  二人并肩而行,无妄峰果然奇峻无比,山路要不似一柱擎天般飞来横去,要不就是悬在夹缝里一线天般危险万分。幸好,他二人都是练过武的,身手极为敏捷矫健,一路走来费了不少周折,却是安然无恙。

  二人一路上一言不发,不是平日话唠子惯了的孟梨转了性,而是秦苏一路都沉默着,孟梨只好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再则山路崎岖,说话也容易散失体力。

  只是经过一处水流湍急的溪流时,秦苏先踩着石头站稳后,立即回过头向着孟梨伸出手,抓着她的手一起小心翼翼地趟过去。遇到陡峭的山路,秦苏亦会停下来等等孟梨,见她实在吃力便会伸手帮她一把。

  回回孟梨将手递过去,都被秦苏抓得紧紧的,再慢慢松开。

  终于能看到无妄峰上那座被松树占据了大半的小庙,而上峰顶的路却是飞流横渡般奇险无比,山尖尖上一条笔直的脊背,硬是被人凿出了层层石阶,脚下虽如履平地,脚底下却是乱云飞渡,万丈深渊,看一眼就要晕掉。

  “没事的,只要不看下面就好。”秦苏终于开了口,眼神里满是安慰。

  “嗯!”孟梨点了点头,可是踩上去的一双腿脚却是诚实地将她出卖了,腿肚子抖得跟个筛子似得,一步踏错就要跌入悬崖断壁,粉身碎骨,怎能不怕?

  正走得两眼发花时候,身后突然刮起一阵劲风,衣袂带风声下,一只手臂将她从石阶上拦腰抱住就地托起。秦苏足尖在石阶上蜻蜓点水凌空腾起,整个好似一只大鹏扶摇直上!

  山风在耳边呼啸,孟梨止不住地惊呼道:“好轻功啊!”

  说完,脚尖已经着地,二人已在无妄峰顶落下。

  孟梨惊魂未定,同时又感觉刺激不已,一抬头,却见秦苏也笑吟吟地瞧着她,平日的威严森冷如雪消融殆尽,似冬日暖阳,说的话却叫人高兴不起来:“下山时候可得靠你自己了。”

  “多谢师兄,我一定会好好练武的。”孟梨道。

  秦苏又笑了,道:“师父罚你在此间面壁思过,我且代她老人家先考考你,待到两年后再考一考,看你有没有长进。”

  “要比武么?”孟梨眉毛一挑道。

  “练武之人除了练武,还得习文、修身、立德,方可成事。”秦苏道,“今日我且考考你的诗文如何。”

  “啊?我自打进了师门,可就没碰过诗文了,师兄,弄个简单点的吧。”孟梨乞求道。

  秦苏想了想,道:“那个考个宋词吧。”

  “唔。”孟梨终于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幸好不是生僻晦涩的楚辞。

  “李之仪的《卜算子》,我出上一句,你背出下一句。”秦苏清了清嗓音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梦里眼前一亮,这个也太简单了,立即朗朗上口道:“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秦苏微微一笑,接着道:“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孟梨咳嗽了一声,上前一步,学着书院里的老学究那样,摇头晃脑,阴阳顿挫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

  秦苏望着眼前的女孩,斜睨一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啊?”孟梨呆呆道。

  秦苏并不说话,只从袖里滑出一件已经被体温熨帖得温热的物事来,伸手递给了孟梨,道:“给你。”

  孟梨定睛一看,是一根漆满朱漆的笛子,整齐排列的孔眼有手工亲自雕刻的质朴,末梢一尾红色流苏,平添了洒脱与灵秀。

  此刻静静躺在秦苏骨节分明的手掌之上,清雅且修齐,只等着音律流动时将主人的情愫脉脉送出。

  “我只会弹琴,不会吹笛子呀。”孟梨接过来道,到底是秦苏临别时的一片好意,不好拂逆。

  “我会等你。”秦苏抬眼道,寥寥几个字,却是倾注了无数衷肠。

  “好的,等我研究透了一定吹给你听。”孟梨眉头紧锁道,左右摸索着那根笛子,想着是竖着吹好,还是该横着吹对。

  秦苏不再说话,目光似水一般轻柔,却也似水一般深不见底,在孟梨身上短暂一瞥后便转身健步如飞下了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