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缓步踏出殿外,大殿外面的瓢泼大雨渐渐平息,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愈发昏暗。
凌晟睿先走下石阶,走几步他便回过头等待还在慢慢踱步的麴沛凝,看着心神不宁的麴沛凝,他显得很有耐心,他知道她需要时间去适应。
麴沛凝垂着头踏步走在石阶上,脑中一片空白,脚上的一双滕金蟹爪菊花锦鞋早已经被泥水打湿,雨雾蒙住了她的眼睛,打湿了她的发丝,她却浑然不觉。
这短短的石阶,两人却似乎走了好久好久。
半山腰处的马厩里,马夫已经等候多时,见了凌晟睿和麴沛凝一起从寺内出来,神色稍显诧异,但还是上前对着二人行礼道:“公子,你来啦!”
凌晟睿习惯走上前正欲开口,忽然瞧见车夫撇过来怪怪的眼神,他一怔,连忙戳了戳一旁的麴沛凝。
还在神游的麹沛凝这才醒悟过来,学着凌晟睿的口气对着马夫道:“备马!”
“是,公子!”马夫连忙点头哈腰,转身拉出马车。
马车从马厩拉了出来,麴沛凝看着华贵的马车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凌晟睿一把将还在傻站着的麴沛凝推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跳上了马车。马夫一吆喝,车马辚辚,顺着山路颠来晃去地驶离清净寺。
不消一个时辰,马车入了洞开的城门,顺着官道疾驰,很快便到了麹府。
麹沛凝先下马车,凝视着麴府大门怅然若失。凌晟睿微仰着头,随她看着麴府厚重的朱漆大门,深深地叹了口气。默然片刻,他启唇,声音略带嘶哑道:“沛凝姑娘,在下要进去了,你可有何嘱咐?”
麴沛凝摇摇头,心底泛起一阵无名的酸楚,递过一包药草给凌晟睿,淡淡地道:“公子进去吧,菊香就在门后等着,切莫让她久等了!”话音刚落,她一扭头决然上了马车,马车又晃悠悠地往清净寺去了。
目送马车远去,凌晟睿才回头,上前轻轻叩响了麴府的门环。
门很快就开了,凌晟睿看着面前头梳双髻,面色娇俏的小丫鬟,知她定是菊香无疑。正要开口,菊香却早已扯着大嗓门焦急地喊道:“小姐,你终于回来,刚刚下好大雨啊,怕你困在山中,菊香担心死了!”
看着大大咧咧的菊香,凌晟睿不觉温温然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说话间,菊香已经领着凌晟睿穿过重重回廊,来到三进大院的东厢房的一个小院子里,这个院子有三间隔断的小屋。每间小屋都非常简陋,中间的屋子用作客厅,只有一张用旧的曲足案几和几张月牙凳。
在左边的屋子有一张柏木床榻,床榻上只有几张薄薄的被褥,被褥上还打着补丁,屋子充斥着浓浓的药草味。
屋里一位妇人正仰面躺在床榻上,只见她身穿一件淡蓝色的薄烟小袄,梳着凌云髻,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虽满脸病容,略显枯槁憔悴,却掩饰不住精致的五官,想必年轻时也是个美人,神色与麴沛凝倒有几分相似。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喊了一句:“菊香,是小姐回来了吗?”
菊香上前把她扶起来斜靠在软枕上,道:“姨娘,是小姐回来。”这时凌晟睿赶紧把药给菊香拿去后院厨房煎,然后他小心翼翼的靠近柳姨娘的床边。
“娘,凝。。。。凝儿给您带了药回来了,您吃了很快就能好。”
柳姨娘轻轻抿了一下干涸的嘴唇,声音沙哑低沉地道:“凝儿回来了啊?,咳咳,,,你回来就好。”
话音刚落,柳姨娘突觉喉咙干痒,忍不住捂着嘴猛地咳嗽起来,凌晟睿连忙上前给她捶捶背。
门外突然走进一位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只见他头戴幞头纱帽,身穿圆领袍衫,蓄着小须,看着还在不停咳嗽的柳姨娘,他似乎焦急万分,连忙上前扶住柳姨娘,柔声道:“元荷,你没事了吧,我来迟了。”
柳姨娘笑着摇摇头,凝视着关切的麴员外,道:“老爷,咳咳。。。我没事,凝儿去香山老尼那里给我求了药,咳咳。。。听说能够治好我的风寒。凝儿,快给你爹倒茶啊!”
凌晟睿连忙应道:“是。”
他站起来,左右四顾一下,却发现屋内连个案几都没有,只好跑到外面屋子拿过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了麹员外。
麹员外接过茶,欣慰地看着凌晟睿,说道:“亏得有凝儿在此照顾你娘,我也放心多了。”
就在这时,菊香捧着一碗热乎乎的药进了屋,麹员外伸手接过来,勺了一勺,轻轻吹凉,想要喂柳姨娘喝药。
谁知门外又进来一位头梳双髻额描花钿的侍女,只见她一进屋便向麹员外福了福身,道:“老爷,施姨娘也感染了风寒,病得很重,你快去看看吧。”
凌晟睿眉头微蹙,这施姨娘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时来凑热闹?
麹员外闻言焦急地站起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快带我去看看。”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看看还斜靠在床榻上的柳姨娘,他顿了顿,满脸歉意道:“元荷,你先好好休养,我改日再来看你。”
柳姨娘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目光清冽却不带一丝感情,淡淡道:“老爷,你去吧。”
麴员外动动嘴唇,还想说什么,却被冬烟催促着急急忙忙地走了。
菊香看着他们的背影,嘟着嘴恨恨地道:“姨娘才刚感染风寒,施姨娘也感染风寒,还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支走老爷的。”
“菊香,别说了,咳咳。。。”柳姨娘边咳嗽边挥手示意菊香别说了,凌晟睿连忙扶住柳姨娘,轻轻地给她喂药,看着柳姨娘一双失神的眼睛久久注视着门口,凌晟睿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柳姨娘吃了药,便沉沉地睡下了,凌晟睿总算松了一口气。
此时已经是月上梢头,华灯初上时分,凌晟睿刚用过了晚膳。
菊香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堆衣服,道:“小姐,该沐浴更衣了。”
凌晟睿一怔,低头看了看身上,淋了一天雨,身上的牙裙和单衣也溅了一身泥水,这个样子确实该洗洗了。
浴室是厨房旁边一个更简陋的小屋子,窄小的屋里的一个案几上放着一盏小油灯和一枚铜镜,一个灰黑的装满热水漆木桶,就别无他物了。
菊香把衣服递给凌晟睿:“小姐,菊香先出去了。”便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屋内油灯昏暗,隐隐可见屋子地面全是灰灰的土层,一处水渍旁还扔着一些菜叶,看得出这也是平时洗菜的地方。这里与凌府可谓是天壤之别。
凌晟睿嘴角溢出一丝晦暗的苦笑,幽幽地叹了口气,习惯地解衣,却无意间瞥见铜镜中竟映出一位妙龄少女的倩影,只见她一身牙色长裙,藕色纱衫,衣服紧紧裹在身上,格外显得身材玲珑,亭亭玉立。再一细看,一双美目清澈如水,熠熠生辉,让人不知不觉被吸引过去。
凌晟睿心不觉砰的一跳,深吸一口气,鼻尖隐隐闻到一股少女的体香,心头不由有些恍惚。
凌晟睿在房间愣神了许久,也许碍于男女有别,直到水渐渐凉了,他最终也没有沐浴。
是夜,皎洁的月光如薄雾一般,透过破旧的竹窗洒下一片银霜,竹窗沙沙作响,给寂寞宁静的夜色顿时增添了几分韵味。凌晟睿合衣躺在薄木床塌上,看着窗外的月色,辗转至四更,才迷迷糊糊睡去。
翌日,天刚蒙蒙亮,凌晟睿幽幽醒过来,发现身上多了件春衫。柳姨娘正坐在床榻上微笑着看他。
凌晟睿脸一红,慌忙坐起来,仿佛被人看穿心事似的,敛目垂头,道:“娘,你醒了啊。身体可好些了?”
柳姨娘还是笑盈盈道:“多亏了凝儿的药,娘现在好多了。”
“哦,那便好!”凌晟睿不自然地站起来,随即站直身子,眼观鼻鼻观口地肃然而立,道:“娘,不如今日孩儿再去清净寺寻老尼为你抓多一副药吧。”
“早膳已经准备好了,不如用过早膳再去吧。”柳姨娘转头看了看摆在案几上的一碗酪粥。
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凌晟睿这才看清案几上的东西,一个灰黑的瓷碗里,一大碗灰灰的汤水飘着几粒米,米里面还有些黄黄白白的不知何物。
凌晟睿顿感胃部不适,连忙找借口推辞道:“老尼说药草要趁着清晨滴露未干之际采最好,我这便赶去。”说完还没等柳姨娘反应过来,他便逃也似的出了门。
此时天色将亮,清净寺大殿前的花木还氤氲着清晨的水汽。殿内,青烟袅袅,麹沛凝正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忽闻殿前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抬眸一看,是凌晟睿来了,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她低下头,一时无法适应。
顿了一下,她抬起头,轻声道:“凌公子,我娘吃过药了吗?”
“嗯,”凌晟睿点点头,道:“吃过了,今天看上去气色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多了。”
沉默片刻,二人开始了一番长谈。
“公子,我们。。。。我们这是怎么了?”
“看情形,我们应该是和对方互换身体了。”
“那。。。”麴沛凝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竭力定了定神,道:“公子可有法子把身子换回来?”
“这个,”凌晟睿眉头微蹙,摇摇头道:“除非找到高人,否则只怕。。。”他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
麴沛凝心中一沉,失望地低下了头,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公子今日可是要回府了?那公子打算让我怎么做呢?”
凌晟睿眉头锁得更紧了,在心里踱了踱,道:“为今之计只好让姑娘代替在下回府了。至于回去怎么做。。。姑娘无需太过担心,毕竟凌府也是在下的家,父母一般都不会怎么为难的,就当做是在自己家里便可。”
麴沛凝闻言身子一僵,微微一顿,无奈道:“那。。。也只能依公子所言。”
“不过,”凌晟睿话锋一转,急道:“在下是太子殿下的侍从官,每日必须去东宫侍读,不知姑娘可有所准备?”
“啊。。。。。做官?。。。。我。。。怎么准备?”麴沛凝为难地看着凌晟睿。
凌晟睿此时心中也是一片茫然,他犹豫一会,硬着心肠说道:“姑娘只有见机行事了。”
麹沛凝抬起头看着凌晟睿,见他一副忧虑重重的样子,知道他也是别无他法,心中叹了一口气,认命了。
“还有一件事。。。。”
麴沛凝悚然一惊,急道:“凌公子请讲!”
“在下知道姑娘一女子,要你入朝为官确实难为你了,只是身为人臣,在下身上的责任极其重大。在下曾立誓要尽力辅佐太子登基,如今,这需要姑娘去做了。”
“啊。。。。这。。。我不懂啊!”
凌晟睿长叹一声,道:“只是暂时需要姑娘替代在下去做这些事,等在下找回换身之法,姑娘便可解脱了。姑娘放心,在下会尽力教姑娘如何应对的。”
“嗯,我答应你。”麹沛凝用力点点头,接着她道:“那公子能够答应我,帮我好好照顾我娘吗?”
“在下必定代替小姐为母尽孝!小姐放心好了!”凌晟睿很认真地答道。
这时一个仆人匆匆进了殿,看见凌晟睿和麴沛凝在说话略有些讶异,顿了顿,他俯身对着麹沛凝拱手行礼道:“公子,老爷派我过来接你回府了。“
回府的时候终于到了,麹沛凝转头看着凌晟睿,凌晟睿对她郑重地点点头。
麴沛凝不由深深叹了一口,应道,“嗯。那我回去了。”
起身之际,凌晟睿突然抓住她的衣袖,轻声道:“多保重!”
麹沛凝转头对他微微一笑,便随仆人下山坐上马车。
凌晟睿站在石阶上,目送着马车缓缓向着山下驶去。
马蹄声渐渐淹没在崇山峻岭之中,只留下凌晟睿站在树下落寂的身影。
载着麹沛凝的马车缓缓停在凌府。麹沛凝下了马车,抬头望去,凌府府邸考究,华贵富丽,院墙高耸入云,有种凛然自威之势。
麴沛凝捏紧袍襟,手足无措,犹豫着该不该进去。这时站在门口的仆人看见麹沛凝,连忙迎上来拱手行礼,高声道:“二公子,你回来了啊,大公子已经在里面等你了。”
麹沛凝鼓起勇气随仆人进了大门,却见一男子站在门边回廊处,一身洁净而明朗的白色锦服,内松外紧十分合身,发丝用上好的无暇玉冠了起来,容色皎然,面上却含了淡淡清谨之色,随意而不轻浮。麴沛凝的视线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了。
看着麴沛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男子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道:“晟睿这眼神可是许久不曾见哥哥了?”
麴沛凝脸一红,不语低下头,心中知道这位肯定是凌晟睿的哥哥凌阜。
“好了,不说这个了,父亲回来了,不如我们一起去拜见父亲吧!”
“好,”麴沛凝点点头,道。
二人穿过回廊,进入前厅,一身穿石青色家居服留着美髯的中年男子端坐座椅前,虽年过半百,却五官清朗,相貌与凌晟睿和凌阜有几分相似,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男子。
麹沛凝心知这就是内阁大学士凌国公凌章,竭力定了定神。跟着凌阜一起神色恭肃地上前拜倒:齐声道:“孩儿见过父亲。”
“起来吧。”凌章满意地点点头,这两儿子自幼聪慧,师从名师张释,特别是凌晟睿,从小便跟着太子侍读。想着想着他目光落在凌晟睿身上,眉头一挑,语调略显严厉,“你昨日从皇宫回来又去了哪里?一整天都见不着人。”
麹沛凝心里一惊,心思转了转,连忙道:“孩儿昨日又去了清净寺跟静山师父研习佛法,见天色已晚,便在山上住了一晚。”
“嗯,学习佛法,修身养性也是件好事。”凌章点点头,眼里露出几分赞许,道:“圣上命你侍奉太子左右,陪伴太子读书,这对你也是一次磨练,须得明察笃厚诚信、忠孝仁义之德,尽管你现在得享荣华,但也必须懂得谦逊节俭之道理。父亲希望你能够谨慎自持。”
麹沛凝低着头安静地听着父亲的教诲,感觉身上巨石压顶,手心里全是汗,连声应允:“孩儿定不辱父命,尽己所能辅佐太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凌章轻轻抚须,满意地点点头,语气稍显柔和,道:“仆人已经在后堂准备午膳,你们且随我一起用膳吧。”
麹沛凝心里暗暗叫苦,刚才一直躬着身子,不敢有丝毫放松,腰僵硬得快断掉了,没想到豪门贵公子日子过得比自己还苦,以前在家里,虽然没有锦衣玉食,但起码比较自由,呆在这里这么多规矩,几乎一步一鞠躬,心里不敢有丝毫放松。
想归想,她还是跟着凌阜一起恭敬说:“是,父亲。”便随着凌章进入后堂。
后堂早已设了几个案几,上面摆了几样饭菜,凌章转身坐到了上首,麴沛凝学着凌阜坐到两边。
寒暄几句,凌章开口道:“自个家里,不必拘谨!吃吧。”凌章示意大家动箸。
麹沛凝还是第一次见到达官贵人的饭桌,却是看起来也很稀松平常。只不过一盘烧菠菜,一盘红烧鱼,一盘凉拌笋丝,一盘小鸡炖蘑菇,不过凌府厨子手艺还是强过外面普通人家的厨子百倍,材料也挑的最好的,麹沛凝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忍不住多吃了好几口。
凌阜看着她,笑道:“晟睿今天胃口不错嘛!”麹沛凝顿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停下箸。
“爱吃就吃多点吧,在家里吃饭不用这么拘谨,”凌章笑着举起手中酒杯,道:“我们父子三人有多久没有一起吃饭了,喝杯水酒助兴吧。”
麹沛凝和凌阜互视一眼,也举起酒杯一饮为尽,心情顿时放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