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一把扫掉桌上茶杯，紧握的拳头捶在桌面上，孙太妃急忙扑上去抱住他的手，见关节处有血渗出，命人找药亲为李博上药却被他甩开。

　　“孙玉不该死，萧婧晗不该毁容。您还要搭上多少人的性命？”说道动情处，李博逼视着孙太妃的眼睛，气的浑身发抖。他是上阵杀敌的将军，死在他刀下的人何止万千？可是，他知道那些死去的人都是虎狼，他们不死自己就得死。

　　自己是为了保家卫国才杀人。而皇宫里这些手上沾满鲜血的人又是为了什么？他们将本该宁静和谐的后宫变成了沙场，将简单孱弱之人变成了卒子，为自己的私心让卒子冲锋陷阵。李博喜欢战场上手起刀落的痛快，却不能忍受皇宫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博儿，我做这一切可都是为了你啊，为你有朝一日能继承大统，你可知哀家费了多少心机？你……”

　　“我不需要，我说过多少次，我不想要你给的，我只想做个保家卫国的将军，只想这样。我不愿踏着兄弟手足的鲜血，坐到那个位置上，那会让我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随着一声决绝的摔门声李博消失在孙太妃的视线里，孙太妃呆望着李博的背影许久，似乎还未曾明白他的话语。李博自小就是个听话乖巧的孩子，他第一次冲孙太妃发这么大的脾气，太妃此时头脑发懵，几次张口欲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不多时，孙旭闪了进来，孙太妃忙擦了眼泪迎上去。

　　……

　　萧婧晗缓步向紫雀殿走去，像是在数自己的步子，慢的令人着急。今日的日头很好，白花花当空悬着，很是晃眼。晴空万里，其中却没一片白云点缀，显得有些苍白。犹如此时萧婧晗的心情。

　　路过的侍女、内侍们见到萧婧晗皆纷纷侧目，三三两两议论不休。萧婧晗受不了他们眼神中的可怜和同情，那是一把把比瓷片更锐利的刀子，刺在的是她心上。萧婧晗抽动嘴角，却带动了伤口，一丝火辣辣的疼令她倒吸一口凉气，留下一声冷笑昂首离去。

　　经过昨夜的一场无声雨，今日的万物就像被洗了澡一般，精神抖擞。不远处的树木，树冠上有一层青晕，看上去比平日大了一倍。五颜六色的花朵，亦如新上了妆一般，个个争先恐后的炫耀着自己的美丽，只是颜色太过鲜艳。萧婧晗伸手掐去最显眼的一朵扔在一旁，有时候太过美丽的东西也会让人心生厌烦。

　　不知觉，萧婧晗已来至紫雀殿大殿前，她住了脚步望一眼偏殿。前几天，孙玉就住在那里……殿前侍女笑着请萧婧晗入殿，萧婧晗点头，整了整衣领，抬脚进了大殿。

　　偌大的殿上只孙太妃一人。她慵懒的躺在榻上微闭着眼。透过那层薄薄的轻纱，似乎能看到她苍老的皮肤，疏松的骨骼。若她只是平常人家的老太太，如今也该子孙满堂了。儿孙萦绕膝前，喝着粗茶，着着布衣。虽平凡，却也落得快活自在。

　　如今呢？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要去争，去抢。她究竟在争什么？争皇位？可是，皇帝是谁，跟她究竟有多少关系？百年之后，她终要入土为安，到那时，这世上的浮华梦幻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萧婧晗住了脚步，静静望着榻上之人。萧婧晗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仔细的观察孙太妃，她的面庞有些苍老，眼窝开始下陷……想起方才所想，萧婧晗竟为这个老人家叹了口气。

　　纵然同情她，但萧婧晗依然不能忘记孙玉是被她逼死的。她是杀人凶手，是恶魔，是不值得同情的。终有一天，她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一定会的。

　　“来了？！”

　　孙太妃一句轻柔的话语打断了萧婧晗的所有思绪，萧婧晗忙上前服侍。孙太妃接了茶，只看了看并没喝，而是将茶杯轻放在一边，微笑着打量着萧婧晗。

　　萧婧晗后退一步重新向孙太妃施礼，隔得远了才看清楚，孙太妃此时疲累极了，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原来，她如今的生活也是累的。人生之事，有时只有稍稍后退一步，方能看清事情真相。

　　孙太妃待萧婧晗一如往常，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又问些平常琐事，萧婧晗一一答着，脑海中却不断的重复着“她是凶手，她逼死了孙玉”，因此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萧婧晗恨自己不冷静，便将手袖在袖中，用力的掐着自己的手腕，直到一股钻心之痛袭来方罢手。

　　须臾，孙太妃重又端起方才那杯茶，茶气氤氲在面前，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孙太妃似有欣喜道：“这伤口倒是愈合的快呢，只是……”轻轻一笑又闭口不语，只将后半句话随着茶水咽进了肚中。

　　“这还要感谢太妃，介绍这么好的太医为晗儿治伤，如若不然，孙太医那样的高明太医，怎肯为我等小人物治伤。说来，还是太妃疼爱……”

　　孙太妃抬了抬眼皮，饶有兴致的盯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萧婧晗偷望她一眼，忙闭了嘴。孙太妃偏着头看向萧婧晗，渐渐冷下脸来，似乎在怪萧婧晗没能猜透她的心思。

　　“晗儿啊，实在是，有件事，哀家实在不好开口，哎……”

　　“太妃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晗儿愚钝，不能替太妃分忧，亦是懊恼，太妃如此说，岂非要让晗儿无立锥之地？”

　　萧婧晗说着忙跪在地上。孙太妃见状急忙将她扶起，携了她的手笑道：“哀家亦是知道的，晗儿与哀家是一条心了。那么即是一条心，日后行事自当通力合作……皇上寿诞在即，哀家的意思是，你脸上的伤，最近几天别用药了。”

　　孙太妃的话如一根无形的绳子将萧婧晗的头慢慢拉起，萧婧晗不可思议的望着孙太妃，许久，才见她双唇颤抖的一张一合：“这怎么可以？太妃，晗儿已表过忠心，日后定以太妃马首是瞻，但此事……毕竟，这容貌，于一个女子而言，大过天。”

　　孙太妃微扬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她早该猜到这个结果，既这么舍不得自己的容貌，萧婧晗不过是个平凡女子罢了。若果如此，当真是看走了眼。孙太妃闭了眼睛轻揉着太阳穴。萧婧晗知自己说话太直触怒了太妃，故此也不敢开口，只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守着。

　　不多时，孙太妃睁了眼睛，猛然抬头触到萧婧晗的眼睛，后者一个哆嗦忙低了头。孙太妃冲后轻轻一摆手，内殿中走出一侍女，将一食盒放在桌上转身离开。孙太妃笑眯眯的示意萧婧晗将其打开。

　　孙太妃有命，萧婧晗不敢不从，但走向食盒的一路都惶恐不安。如此郑重的将一普通食盒拿出来特意命她打开，这绝不简单。简单的事务背后往往，有个深渊。

　　被自己想象的各种结果吓到，萧婧晗每向前走一步都觉呼吸困难，直到走至食盒前，她险些背过气去，仍强忍着将那食盒打开，回头看向孙太妃，孙太妃依然笑着。

　　萧婧晗一咬牙将头探去，陡然间脸上一白，牙齿打颤，额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一个趔趄向后跑去。

　　瞬间，五脏六腑内一阵阵翻涌，有股异物不断涌上来，萧婧晗呕着，却只吐出一滩酸水来。那个血淋淋圆滚滚的东西，一定是，一定是秦秋蕙，萧婧晗不断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哭出声来。

　　“你一直想要秦秋蕙死，如今，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孙太妃睥睨着萧婧晗。萧婧晗则被她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时慌张急忙双膝跪地诉说冤情，但孙太妃似乎并不关心她口中说出的理由，只摇了摇头，萧婧晗便闭了口。

　　“近来，哀家一直在想啊，这个秦秋蕙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也敢在这时坏我的大事？她跟随我多年，我还是了解她的，她万万没这个胆量。后来，她不明不白死在了暗房，我终于明白，事情绝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谁会在意作为凶手的秦秋蕙活着？撒谎的人，对吧，晗儿？”

　　两人默默对视良久，牙尖嘴利的萧婧晗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哑口无言。是的，秦秋蕙不明不白死去的确让萧婧晗从主动变成了被动，一件事，两个人坚持不同的观点是可以长久争执的，但若一方死去，那么事情就只有一个方向，要么是活着那人的观点成立，要么是死去那人的观点成立。很明显，至少在孙太妃眼里，秦秋蕙的死倒让她成了受害者。

　　自此，萧婧晗才算真正领教了孙太妃的狠毒——秦秋蕙追随她多年，想不到她竟还是能狠心将其杀害——当然，这只是萧婧晗的想法。很明显，孙太妃认为秦秋蕙的死是萧婧晗所为，大概全天下的人都应该这样认为，萧婧晗此时也是百口莫辩，倒不如不说，更何况她也确实动过这样的念头，也不算太过冤枉。

　　“你脸上的伤，是你自己划的。”

　　孙太妃缓缓走向萧婧晗。及至她面前，方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笑道“你恨她，想她死，这个哀家理解，可让哀家不解的是，你果然够胆量，为除掉对手，竟对自己下狠手，不得不让我佩服啊……”

　　说着将手轻轻划过萧婧晗的脸，一股凉意兜头袭下，绝望的萧婧晗甚至想到了死。萧婧晗眼眸中的可怜，孙太妃看不到，看到的只有一丝淡然和无所谓。孙太妃哼了一声，拂袖回身坐回到榻上。

　　“哀家活了大半辈子，走过的桥岂不比你走过的路要多。哀家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计谋没用过……你一个小丫头，也敢在哀家面前撒下这弥天大谎？当真以为，哀家是老糊涂了？”

　　“太妃明鉴。实在是秦掌事欺人太甚，晗儿也不知何时得罪于她，她竟如此痛恨晗儿？处处与晗儿为难，晗儿实在忍无可忍。那天，那天她确实说过，要划伤我脸的话，当时我气恼，想不如就成全了她，太妃亦可罚她，她日后也不敢再欺负晗儿了。晗儿实在不敢再说假话，请太妃明鉴。”

　　事到如今，若一味的不承认，反而会被多心的孙太妃认为不忠，不如痛快承认，也可落个孙太妃的赞赏。萧婧晗这番话是在求饶，却不卑不亢，让孙太妃听着很不舒服又无可奈何。

　　孙太妃与萧婧晗的狠心在伯仲之间，萧婧晗的狠在于对自己，而孙太妃的狠在于对别人。萧婧晗为仇恨和一劳永逸选择划伤自己的脸，而孙太妃为了拉拢萧婧晗，残忍割下秦秋蕙的头颅。想来，她们才是同道中人。

　　孙太妃看向萧婧晗，嘴角含笑。萧婧晗像极了她年轻时候，为了生存，不择手段。

　　“这个秦秋蕙，想是哀家平日里对她太过娇宠了，才导致她目中无人，哀家平时警戒过她，可是她却不听。最后弄成如此，实在是她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你欺瞒哀家，陷害杀害掌事之事，哀家都可既往不咎，可你日后要听哀家所有安排，不得有任何异议，可否？”

　　可否？萧婧晗心中冷笑，如今她还有什么理由敢说个“否”字？这两项罪名，无论哪一项都可以让她永无翻身之日，何况之前还有个欺君之罪呢。

　　“谢太妃，萧婧晗日后还要仰仗太妃，望太妃怜爱！”

　　“晗儿乖！紫雀殿前掌事秦秋蕙专横跋扈，企图谋害宫女，已畏罪自杀了……晗儿啊，日后在这紫雀殿，在这皇宫中，再无人敢欺负你了。你我携手，哀家保你日后前途无量。”

　　孙太妃上前来携了萧婧晗的手紧紧握住。萧婧晗则笑着连连点头。

　　孙太妃满意的点头，自袖中抽出一块鹅黄玉，在萧婧晗眼前一晃。萧婧晗看到那玉一下子僵在了原地。那是萧婧晗初入宫时，李恪托水映月送给她的，她一直奉若珍宝。但那日萧婧晗被李昊抓到落入池塘，那玉也就不见了。萧婧晗每晚都去找，但终究还是没找到，想不到却到了孙太妃手里。

　　萧婧晗只盯着那块鹅黄玉，心里已乱作一团。孙太妃看到萧婧晗的表情已明白了所有，她将玉握在掌心，要替萧婧晗保管。萧婧晗当然知道她的用意，只能点头答应。自己为牵制孙旭要了他的玉，如今又被孙太妃拿了玉要挟自己，想来真是报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