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住了她的手,前边的女子受阻,不得已停下脚步。她因戴着风帽,不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他脸上的表情,只听着他在身后说道。
“好不容易来了兴致,就这般回去岂不可惜?”
不听还行,一听简直令人火冒三丈。兴致好的自始至终明明就只是他一人罢了。
“你有没有搞错?我久病初愈,急需修养。要是受寒感冒了怎么办?”
“据我所知,你已经修养够久了。况且就是因为久病初愈,才需要多出门走一走,活络一下筋骨,才知全身上下原本撞坏的地方是不是真的痊愈干净了。”
他既已冠了个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想来此番是去不的了。画桥原是个洒脱之人,想着既来之则安之,便收敛起满腹躁气。况且这暗香疏影,为踏雪寻梅之人凌霜而开,她虽不是爱花之人,却也觉得不可辜负。于是便饶过几簇低枝桠,自个儿寻了个地方赏梅去了。
泠泠雪夜中,红的梅,映着白的雪,又是一番盛况。画桥拢了拢肩头的斗篷,提在身前的灯笼中烛光微簇,映得满地红光艳艳。
倏然间,狂风四起,只听得花团儿在枝头低笑着,雪花漫天,卷入衣襟内,不禁又冷上几分。
画桥本就是个怕冷之人,如今只穿着中衣,胡乱地裹着一斗篷走在雪夜里,自然是不好受的。
“下雪夜是最不冷的,可见你的身体恢复得并不是十分爽快。”
耳边蓦然响起男子的声音,画桥稍稍扭了扭脑袋,才发现殷蓿不知何时又走到了她的身边。
或是想起了刚刚出门时,身体因着他的靠近而惹来一阵阵疼痛难忍的心悸。身体自发蹦的一下,便已去离他三尺有余。
这般让人避之如蛇蝎,想来是不会太好受。殷蓿挑了挑眉,表情也变得不大对劲。
“怎么?我是猛虎吗?为何避我如洪水猛兽?”
许是自己都觉得刚才那不经意的行为不大礼貌,她呵呵干笑了两声,不经意间却抖露风帽檐上的雪花,飘飘然落于她挺翘的鼻尖上。她摇了摇脑袋,却越发觉得雪花接二连三地落入她的衣襟内。
她这般迷糊,晶莹透彻到近乎冰芯,让他心中原本仅有的一丝芥蒂,也并着雪水一同融化。殷蓿伸出手,拾起她鬓边的雪朵,指尖轻捻,雪花化作片片飞絮从他修长的指间扬风而散。
“原本你就不是这的人,自是该多吸收些这世间的精华。俗话说,最有精气者,必是日月精华,但无奈今夜无月。我寻思着这红梅灼目,也该是定性的。虽不及日月,但足以让你的魂魄定下,不至于被驱飞散开。”
眼前的殷蓿,似是在对着她话语,却将目光落于不远处满枝的梅朵儿上,亦真亦假虚虚假假。正如她这几日所见所闻,没个真实感。
“如今是我考虑不周了,走吧,回去吧。不然等到斗篷被雪水化湿了,定会惹来一场风寒,岂不因小失大。”
他笑了笑,复望了一眼园中怒挣开来的鲜活的生命,自是头也不回地离去。画桥纳闷,总觉得他满腹愁绪的,但也不便多问,小跑随着前边的人,却又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等回到居所,才发觉斗篷已湿了一半,不过是眼见得那淋淋水渍,便激起阵阵激灵。心里也不免暗自庆幸到,幸好回来的早,不然定是一身湿。
不过还好,殷蓿刚刚在帮自己送到门口后,也不再纠缠,转身离去,倒是省了她的心。此时,屋内只余下她一人,但见外边光线蒙蒙亮起,暗咄着该是天要亮了,也不便睡下,就自己去了内室,坐在梳妆匣前,静候天明。
但她果然还是对自己身体这一事十分在意。
画桥长久地凝视着镜中的人儿。
燃了一夜的烛光此时也渐渐到了底,微弱的光线中,铜镜中的少女眸光闪烁了一下,便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画桥皱了皱眉,这是自己此番的表情吗?为什么看来却陌生到极致?
她凑近铜镜,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但不管怎么看,镜中的人分明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画桥想了想,试探性地对着镜子咧了咧嘴角,但镜中映出的自己明明是无表情的,况且镜中的那个人眉梢上扬,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分明是满满的嘲讽,而眉心那颗她所熟悉的朱砂痣此时也正泛着妖异的光芒。
画桥顿觉毛骨悚然。整个人却像被定着镜前,怎么样都逃躲不开。这种感觉,就像是她昏迷的那段时间里,灵魂总被一股力量约束着,没有自由。眼前却又另是一种光景,明明是装着自己灵魂的身体,为什么听不了她的指令?
远处传来打更声,一快四慢,咚咚地敲打着。当是时,红烛燃尽,阖得一室昏暗,偏生冬季的天亮的慢,此时也只是隐约可见,烛光化作一袅轻烟,渐行渐远。说来也是奇怪,明明四周封闭得紧,但她却能感觉到一阵凉刺骨的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撩起她衣袖裤脚,尽是往她的身体里窜。
恍惚间,身后依上了一道冰冷的东西,画桥只觉得一股暗香吹拂过耳畔,这气息,像极了她刚刚在梅园闻到的那股梅香。心下想着,是不是殷蓿去而复返,来戏弄自己顽笑来着。刚要开口呵斥两句,却觉那股冷冽之气一直蔓延至她的臂上,继而一双柔弱无骨的手便触上了自己腕上的玉镯。
莫非是撞上鬼了?
画桥顿时冷汗涔涔,一口气便哽在喉间。不过一时之间,原本不受控制的身体却一瞬间回了力。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去抓手腕上的那只手!
当双手触及到那股柔弱的力量时,她还真吓了一跳。画桥及时地回了身,却见身后站在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她穿着一身黛青暗花素软缎春衫,三千青丝皆垂落肩头,迤逦绵延至足尖,倒少去几分拘谨,添了几分随性。
画桥站起身来,瞠目结舌地与她对视着。但见那人面上并无多余表情,却是眉黛青山,一双瞳人剪秋水般睨着她。
往往到了这种时候,什么话都变得有些多余。况且画桥这几天看多了怪力乱神,倒还是沉得住心性,没有没出息到叫出声来。
反而是对面的人,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如此镇定,倒显得有些讶异。
“你知道我是谁?”
她问道。画桥不知,由着自己的样貌竟还可以发出如此清冷的声音,一时有些失神,等回过神来,恍然已过小半时间,而对面的女子还在等她的答复。于是她便摇了摇脑袋。
“不知道。”
“没有人告诉你吗?”
女子似乎有些不死心,又问了一遍。画桥不明所以地又摇了摇头。
她似乎变得有些灰心丧气,那双眼眸顿时失去了光彩。她低下头,拇指怜惜地摩擦着腕上的玉镯。
“罢了,其实早就已经知道的事情,再多加验证,不过是徒增伤感。”她顿了顿,手指蓦然收紧,拢在宫裙的窄袖下。“不过,还是很感激你把我带回他的身边。”
“这么说,我这身子便是你的了?”
一直静默的画桥却突然开口。她的目光已在两人的手腕间游移了一阵子,见女子将玉镯收回袖下,才沉声问道。
这并不是自己生在二十一世纪的那个身体!先前她还算有所疑虑,如今见了这女子,就敢断定这具身体眼前这个女子的。可是,人竟然能长得如此之相像,若不是凭着那点点端倪,她还真没把握识得两人间的不同。
“是我的,不是我的,最后还不都是你的。我只道是他盼的是你来着,那何不顺了他的意,我也算是尽到了最后的一点心。”
“他?他是谁?山洞里的那个人还是殷蓿?”
画桥问道。她直觉这两个人定然是脱不了干系的。
“我告诉你了,你会爱上他吗?”女子笑了一声,满目凄然地说道,却不待画桥回答,自顾自地喃喃低语着。“你一定会爱上他的,因为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她一说完,整个人突然之间变得透明起来。画桥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如雪般一片一片地化开,最后化作缕缕芳魂尽数撞进了她的身子里!
眼前像千山万山梨花开遍般,变得一片白茫茫。画桥眨了眨双眼,仍是抵不过这一阵阵的晕眩感,眼睛一闭,便倒了下来。
外边天色渐明,光线透过门上的花格间穿透而进,落在绘着《层叠冰绡图》的大座屏上,两只活灵活现的绿萼梅似要冲破屏风长出来,这般冰清玉洁,似纱似绢,倒是惹人怜爱。题名道“浑如冰蝶宿心房,拥抱檀心忆旧香。开到寒梢尤可爱,此般必是汉宫妆。”
昏迷中的画桥不知,缘来缘去,这前世的结今生解,或许总该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