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离婚的人们 姑姥爷的家规
作者:我爱狐狸皮大氅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童年的记忆,时间久了,成了老电影镜头,淡化了真切,柔和而温情。

  板石沟村口的大院,风吹日晒退成白蓝色的两扇大门,跨进院迎面是三间灰青石头墙正房,往左大院边儿上是养了好几匹马的的马棚,马棚前面两个老长的食槽,大姑姥爷是板石沟唯一的养马人家,马奶从来不断。旁边还有猪圈,得亏院子大,进了屋没有特别大的猪圈气味儿。

  右边也是三间房,外皮是黄泥拌过稻草,比正房略低,窗上订了塑料替补打破了的玻璃,两三个小子蹲在地上弹溜溜。

  院里的泥地对着阳光有些乌亮,人走多了,平平整整,又另显出三两条惯走的过道。

  大人都聚到屋子里,四五个孩子又都溜了来,有凑上去和那三个孩子弹溜溜的,也有到处试探,跑到后院,后院种着一大片烟叶,贴墙跟有两架葡萄藤,正是夏天最好的时候,葡萄将熟,半紫半绿,城里来的几个孩子瞅瞅屋子里大人,立即有从窗子里探出的头,高挑着嗓子嚷一句——“都还没熟,别祸害东西!”

  几个孩子很少来沟里,却都明白沟里的姑姥爷、姑姥娘惹不得。

  偌大的后院看着不比小学的操场小,除了烟叶还有一片开足了团花的大葱,往旁是黄瓜、豇豆,再往外边儿,种着茄子、靠东边杖子种着芸豆,扁豆,爬了紫色、粉红的喇叭花。

  西红柿也有熟的,就在窗口能看近的地方,刚才那一嗓子的余威还在,没人敢动。

  前院的孩子来叫他们,有带头的去了河边,等大人喊回来吃饭,东屋炕上里已经摆了一桌,孩子跟着几个媳妇进了西屋,炕上也有一个方桌,五六个女人坐满了,孩子就在地上的拼起来的木箱旁,菜也不是装在盘子里,好几个大腕,一碗小鸡炖蘑菇,汤面上稍稍露出了蘑菇和鸡块,猪肉炖豆角,炒了紫茄子,还有白茄子切丝条,炒豆角丝,黄瓜、大葱、大酱、还有一个小白瓷碗,里面是几条四美的乳黄瓜,是什么亲戚从南方带来的,八十年代中期,在东北,算是稀罕货。

  平常也听说过姑姥娘精明小气,姑姥爷好面子规矩大,刚才从东屋看过来,那主桌上还有一大盆整两只的小鸡蘑菇、大盘猪头肉、黑木耳拌花生,肥厚的猪肘子,西屋这边都没有。

  连老大是长子,连家规矩最大的受益人,理所当然坐在正对主客的位子,姑姥爷右首坐着城里当干部的外甥,并不是所有孩子都在西屋地下,连家长孙也上主桌,还有在镇供销社当会计的连老三大儿子,主客家是个丫头,女孩轮不到上主桌。连家四个儿子,生了五个男孙,四个丫头,西屋地上那小桌也不是谁都能上,除了老大家的两丫头,还有老二家二小子,几个城里的孩子,老连家剩下那两房孙子孙女,都挤在厢房那边的厨房,这也是姑姥爷规矩的重要一项。

  以前的东北很是重视亲戚往来,姑姥爷到底是我们家什么亲戚,我妈都靠我大姨姥爷这边儿,也就是和我们家其实没有血缘,但是,姑姥爷是个讲究人,有一年生病进城是我爸找的医生,那以后姑姥爷会派人进城送一次马奶,葡萄和山里的水果,年底沟里有人出来,还会送茄子干,煎饼、黏豆包。

  我小时候最不爱吃那个炖茄子干,又苦又又一股抹布味儿,二十年后,人在江南,反倒喜欢上了东北茄子干那个苦中带微甜的口味儿。

  去沟里的走亲戚的几个媳妇,倒是我妈工作最好,当时我妈在市财政局,光凭这个也算能上主桌,但老连家没有媳妇上主桌的规矩,姑姥爷对我妈很客气,也说了让我妈上席,我妈是跟我姨妈去的,本来就没什么名正言顺的的亲戚关系,不过是好热闹,当然不会厚着脸皮当自己主客。

  我妈跟我姨妈都在西屋吃饭,我爸那时出差在外地,我妈带了我和妹妹去乡下过暑假,因为我们家带过去的礼物最值钱,我和妹妹很得脸面,没上主桌,却得了品尝四美乳黄瓜的待遇。

  猪头肉并不稀罕,反而是这瓶子里倒出来的高级南方咸菜,很有些撑场面的意味儿。

  我那年虚岁8岁,记性是相当好的。平时在外婆家,很少跟在父母身边,离开外婆家,就喜欢闷声看,不大说话。

  对新奇稀少的东西,很上心,会观察,记住。

  但也就是个才上小学的孩子,也不太有眼力见儿,虽然对厨房里从头到尾没出来的两个婶子、四个堂姐妹很好奇,却也没想着她们咋都没出来见面、吃饭。

  那当中就有后来考上清华的连老四家闺女连展华,当时是叫盏花儿,连家的孙子可以读完小学,孙女们除了长房家那两个,都不许去上学,连家所有的教育开支,集中在长房,长孙,连家大儿子师范毕业,在镇里有过镇办干部的身份,后来因为作风问题,被开除了,我们去的时候还没这事儿,连家老三因为老丈人在县供销社,所以跃出龙门,连带大儿子也能上主桌。

  儿子辈老二和老四,都没上过学,老三打小就厉害,自己吵吵着着上学,弄了个小学毕业,老连家也不是多有钱,供连老大读完中专,差不多就是全家击中力量,后面长孙上学,也不用老大一家负担,连家重规矩,长子长孙是家族门面,当然是全家合力支援。

  老四家的连盏花那时才五岁,已经跟在她妈后面烧火、喂鸡、挖野菜、捡柴火,老二家没有男孩,闺女连小学都没给上,连盏花后来是得了当中心小学教导处主任的小姨帮衬,不仅上了小学,中学,后来竟然考上了清华,不过,连盏花上初中已经严重违反了姑姥爷家的规矩,因为没分家,老四夫妻家里外头干活,也不给算工钱,卖粮卖菜卖猪收入都是姑姥娘掌控,盏花打小学就吃住她小姨家,老连家说这孩子白养了,等于送给她姨,从此一分钱不出,就这样,一家人都还不愿意,寒暑假都得回来干活。

  姨姥爷家的孩子,除了长房那三个从来不干活,别的孩子三岁就会喂猪、喂鸡,老三自打进了供销社,有了身份,孩子才跟着“从繁忙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可两个儿子都过十岁了,早染了不爱学习的习惯,也都没去上中学。

  连家的规矩大,姑姥爷是绝对中心,姑姥娘除了大儿媳妇,对哪个都成天挑剔,两个在家务农的日子也得不到好脸儿,连带着那两家孙子孙女成天窝窝头、咸菜,连盏花命好,可她阿姨也就能帮她一个,老连家孙子是不能送人,盏花弟弟小学读完,就跟着爹妈下地,成了纯粹的农民。

  姑姥爷自己解放前高小毕业,不能说没文化,没见识,要不怎么也不至于家里省吃俭用供老大一家上学,只是资源有限,老连家的规矩就是寄希望于长房,长房风光了,一家门就全有了。

  久而久之,长房心里,弟弟、弟媳也就是免费劳力。

  不公平的格局维持到九四年,老爷子病故,姑姥娘想把两套房产留一套给自己闺女,三房先不干了,因为长房那边早就丢了公职,这些年长房占足了便宜,三房本指望自己分那大三间,现在小三间都轮不到自己,凭啥他们净身出户?!

  闹起来了,姑姥娘偏心,早就镇不住了,没多久分家了,长房养老太太,大三间归他们,三房占了小三间,老二老四从院子里搬出来,土地是包产到户,老大、老三都不种地,土地划了几块,老太太的,老二老三帮着种,老大老三那份包给别人,老二老四分到手的都是山边儿疙瘩地,老四一家在盏花小姨的帮助下,搬去镇里做早点,不再种地。

  老太太最后几年,就是生病,不断花钱,出钱的也都是老二、老四,两兄弟拉下不少饥荒,老大从来不担这些事儿,老三精着呢,媳妇天天跟老太太吵闹,想要钱,别提!

  老四在镇里日子也越来越艰难,我爸妈回东北遇上了,就劝他们来杭州做早点,后边儿也就来了,日子慢慢好了。

  连盏花在杭州读完高中,考上清华,那年暑假回去看姥姥、小姨,又带了礼物回板石沟看看奶奶,老太太身体是不行了,但精神依旧强劲,泼天漫地骂老四一家没良心,对这个考上清华的孙女,一点儿好脸儿没给,村里人看不下去,拉着盏花别家吃饭,盏花三伯三伯母立马跟了过去,张罗着让他们家最小的闺女三宝跟着去杭州上学,理由是,你当姐姐的不能光顾自己,你把妹妹也带上大学,与全家有光耀。

  这竟是当初姑姥爷那一套,只是换了对象,改了细则,老大家当初有光耀时,可没给任何一个弟弟沾光,老二老四那些付出,全当成应该应份,姑姥爷的规矩说白了就是牺牲局部利益支撑“全体目标”,这样的老人,从来不知道“公平”不是嘴上随便讲两句,骨子里把一家子化成好几个级别。

  现在这种事儿也罕见了,农村多少还存在,传统家族观念早就被手机网络咯吱的精神分裂,不知道姑姥爷要是活在这个手机的无形天网里,还能撑得住什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