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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行俭现在明白了一桩事,无论他与她说什么,她都会想到别的地方去。

　　他眉宇威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是看过多少话本子？”

　　何止是话本子,她活着的时候，看过的基佬文都可以垒成一座房子了。

　　微云飘得离他远些，反问：“你看过多少海潮生的画？”

　　江行俭的心又被堵了一下。

　　他走出了僻静的青石道路,到了热闹繁华的街头。烛火通明,晕黄的灯笼悬在店铺的屋檐下。

　　江行俭将马拴在了外面的椽柱上,走入了一家店铺。

　　“客官,随意看。”

　　这是一家扎纸人，卖香烛寿衣的铺子。江行俭拿起了白烛，摩挲了一下，又放回了搁板上。他走到了一把长香前,啧啧叹了一声。

　　“客官,本店的香烛都是用上好的料做的,用来祭祀先人最好不过了。”

　　微云眼都瞪红了，却一丝香气也嗅不到。她喉咙吞咽了一下口水，直觉得胃隐隐有些抽搐,她已经许久没有吃到香烛了。

　　该死的穆玄宗,论辈分自己好歹是他姑姑，死后却享不了香火。等他死了，她非要狠狠地抽他个大耳刮子。

　　微云围着江行俭转，他装作看不到她。他这样做，倒像是故意逗她一般。微云索性不再去瞧他，而是捂住空荡荡的肚子，用背对着他，生起了闷气。

　　真是，太气鬼了。

　　他一样也没买，出了店铺。等走到了僻静的地方，江行俭笑道：“别生气了，今晚我让你吃饱。”

　　微云一直不回头，气呼呼地飘在他身前。听到这句话，她双肩不停地耸动。

　　她想到了一句话：小妖精，难道我没喂饱你？

　　吃饱？这样的语气，让她忍不住想歪了。

　　江行俭道：“我今夜给你点香烛，可好？”

　　“你给我上贡品和香烛，我带你去找尸骨。”微云不喜欢亏欠别人，况且她与江行俭并无深交。

　　他眸色暗淡，轻轻道：“好。”

　　回了江宅，江行俭从屋中取出了香烛和贡品。他道：“这些都是我让人从大雁塔买来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微云忸怩了一下，有些羞赧：“吊死鬼曾告诉我，上贡之人要诚心磕三个头，喊三声我的名字，我才能吃到。”不然，她随意去捡别人坟前的香火吃就是，哪里还会饿肚子？

　　她与他非亲非故，却要人家磕三个响头，这个请求实在是有些为难江行俭。

　　他用火石在院中点上香烛，撩开了长袍，虔诚地跪在微云前。他磕了一下，口中喊了一声：“微云。”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冰冷之中竟有些缱绻温柔，让微云心跳快了些。

　　清寒的月色下，绯红的官袍衬得他愈发冷峻。

　　微云蹲到了他身边，一口一口地将那香气吞下肚子。待烛火燃尽，她吃的通体舒泰，魂魄也愈发的凝实了些。

　　江行俭道：“你若是喜欢，我每日都喂你。”

　　喂你，微云又觉得自己想歪了。不过他不去祭拜吊死鬼，反倒是来为我点香烛，难不成他对自己有意？

　　只是那他买那海潮生的画又是何意，难不成江行俭既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

　　微云收敛了思绪，飘在他身前：“刚才我吃了你的香火，现下我带你去找尸骨。”

　　到了后院，微云指着一块石板：“就是此处，这石板封住的是一口枯井。你明日找人把这块石板挖掉，井底掩埋了一具骸骨。”

　　这块石板与院中别的青石并无多大差别，一般人实在难以觉察到石板下藏有一口枯井。

　　次日一早，江行俭让大理寺的差役掀开了青石，果然见到了一口石井。井壁狭长深邃，泥土堆积。

　　此井封闭太久，气流不通，井上之人只觉得一股臭气上涌。众人也不急着去掘井，而是让它晒着，直到了黄昏，江行俭才让一人下井。

　　井底衙役用锄头将泥土刨入竹筐中，用麻绳拴住两侧，再由井上之人将箩筐提出来。

　　直挖了三尺深，井底之人喊道：“找到了一具头骨。”

　　吊死鬼趴在书房内的屋梁上，脑袋动了动。

　　微云调侃：“你的头被找到了。”

　　过了一会，又有手骨、腿骨等被挖了出来。

　　大理寺丞道：“江大人还是换个宅子吧，这……太瘆人了。”

　　江行俭道：“无妨，我觉得此宅甚好。”

　　大理寺丞目光微妙，他这宅子，院中埋有人骨，还是有名的鬼宅，这也算是……甚好？若这么说，乱坟岗岂不是风水上佳之地了。

　　等到月色中天，全部人骨终于被找齐。这具尸骨被埋的太久，肉身早已腐烂，骨头里的尸虫也只剩下了虫壳。

　　江行俭的院子被掘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大理寺丞不忍心：“下官家中正好有一处清净的院子，江大人不如先搬去我家住上些时日，等你这院子修整好，再搬回来？”

　　江行俭正色道：“多谢大人好意，只是我实在舍不得此处。若是搬到别处，晚上我睡不安生。”

　　大理寺丞暗暗地给江大人喝彩，他品味如此独特，不落俗流，怪不得……别人都有些怕他。

　　差役将尸骨搬回了大理寺，微云问房梁上的吊死鬼：“你当真不记得自己是谁害死的？”

　　吊死鬼眼珠动了动，看了月色良久：“时日太久，懒得想。”

　　“不如你与我去大理寺看看嫌犯，说不定你能想起什么？”微云问。

　　吊死鬼慢吞吞道：“懒得去。”

　　次日，大理寺内。

　　江行俭和仵作俱在，仵作道：“时日太久，骨骼仍是黄白色，没有中毒的迹象。”

　　江行俭心道，他见过那胖子的模样，他爬在房梁上时，总是吐出一条猩红的长舌出来。无论是他被吊死也好，或者勒死也罢，他肉身早已腐烂，从骨头里看不出什么。

　　江行俭升堂，传程氏老夫妇上来。

　　看到堂上骸骨，二人目光骤缩，轻轻抖了一下。江行俭道：“这是在程家老宅枯井里找到的骸骨，你们可认得？”

　　二人异口同声：“不认识。”

　　“据长安秦泥匠说，二十余年前，你们请他去封了一口枯井。”

　　程氏老妇瑟缩道：“那口井废弃多年，我们怕家中顽童掉下去，故而让秦泥匠封了。谁知道那井底有尸骸呢？说不准是我祖上有人自投井中，留下的尸骨。”

　　江行俭竟点了下头：“说的不错，程老夫人巧舌如簧，本官佩服。”他淡淡道：“既然你二人不肯承认，先杖责十板再说。”

　　大理寺丞略微愣神，江大人审案，向来不喜严刑逼供，今日倒是奇了。

　　一顿板子下去，程家二老去了大半条命，鼻涕眼泪流了一地，哭喊的嗓子都哑了。江行俭道：“喂他们些水喝。”

　　大理寺差役上前，喂了二人一碗水。江行俭挥手，让人将程家夫妇抬了下去。

　　牢房昏暗，角落的烛火暗淡无光，程家二老趴在牢房的稻草上，捂住**大哭。一阵阴风吹来，烛火忽地灭了，淡黄月色从牢上的小窗里洒入。

　　忽明忽暗的月影下，程氏夫妻忽地发现大牢外的房梁上挂着一个圆滚滚的身影，舌头伸得极长。他阴森森一笑，嘿嘿道：“好痛，你们勒得我好痛。”

　　他从房梁上爬下，慢慢地走近：“痛啊……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程氏二老颤抖不已，腿下流出尿液，扑棱着双手：“不要过来，走开。我不是故意杀你的，走开……”

　　“我埋在井底这么多年，终于能爬上来报仇了。大宝死的好惨，死的好惨。”那笑声阴冷至极，冷风吹得更急。

　　“我不是故意杀你的….…”二老双手乱动，凄厉道

　　烛火点燃，胖胖的捕头朝着墙角的江行俭道：“江大人，他们已招认了。”

　　“画押吧。”江行俭吩咐，踱步出了牢狱。

　　大理寺丞跟在他身后，捻着胡须嘿嘿直笑：“江大人先是让人打了他们一顿，让程家二人吓破了胆，又喂他们喝下神志恍惚的药。最后使人装作杨大宝的鬼魂去诈供，真是高明，下官佩服至极。”

　　江行俭顿住，转过身，对大理寺丞道：“其实，杨大宝尸首被埋入泥井多年，他尸身虽已腐烂，但是他身上的衣裳还留存了一些。根据碎布，可以推出这具骸骨被埋井中的大概年份。杨大宝当年逃荒时，右腿曾断过，枯井底下的尸首右腿骨有过断裂痕迹。所以，那尸骨必是杨大宝无疑。”

　　“井底的碎布是团花麻棉，正好是杨大宝失踪那段时日兴起的花纹。这花色卖了不到一年，被嫌太难看，就逐渐没了。织造的老绣娘，卖布匹的老店铺掌柜却记得清楚。

　　杨大宝失踪前，程氏夫妻忽地遣散了许多奴仆，并无外人可进入程家宅院。能够埋人在那古井之中的，只能是他们夫妻二人。再加上他们二人买通别人，假意来报杨大宝死在了海上，不是他们做的又是谁？”

　　大理寺丞疑惑不已，狐疑道：“既然江大人已有别的证据，为何杖责他们一番，又让人装神弄鬼吓唬二人？”

　　江行俭看了飘在前面的微云一眼，淡淡道：“我觉得程家二人太过偏心，若我有个女儿，定然会将她捧在掌心，疼之爱之不及，又怎会如此心狠？我让人打程氏夫妻，吓破他们的胆，只是因为心中不快罢了。”

　　大理寺丞嗫嚅：“其实许多乡下人户，会将多生出的女儿溺死。愚民、愚民，如此就是了。”

　　大理寺丞心一颤，江大人并未娶妻，倒是在想女儿的事了。江大人打人的理由实在是充分，且逻辑缜密，真是让他自愧不如。

　　没过多久，程家夫妇被判了杀人罪。据程氏夫妻所述，他二人支使程三娘子出门后，将**洒在了汤水中。杨大宝贪吃，两口便喝完了。待杨大宝昏迷后，他们用一根麻绳勒住他脖子，另一头栓在了房梁上，活活把他勒死了。

　　程氏夫妻曾听说过，自杀与勒死能被仵作验出来。他们夫妻不敢伪造杨大宝自杀，索性将他扔入枯井，拿泥土掩埋。又因怕被程三娘子发现院中端倪，所以匆忙将她许了出去。

　　杨大宝是孤儿，纵是失踪了，也无人告官。

　　程三娘子在狱中听了，大笑三声，撞在石壁上，头破血流而亡。

　　听到程三娘子身亡的讯息时，微云正坐在江行俭的书房里。

　　吊死鬼呜咽地捂住小眼睛，微云安慰他：“程三娘子对你实在情深，等你去了黄泉，就能与她相聚了。”

　　微云话音刚落，一黑一白的勾魂使者出来，锁住了吊死鬼。

　　吊死鬼圆乎乎的身子一直在地上扭动，手一直指着微云，不肯就范。微云心生感动：“胖子，你可是舍不得我？”

　　毕竟二人相伴许久，没想到吊死鬼竟然也舍不得她。

　　胖子吭哧吭哧地喷气，幽幽道：“好累，懒得走。”

　　微云气得踹了他屁股一下：“滚。”

　　勾魂使者走之前，微云问：“二位大人留步，你们说我阳寿未尽，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理寺卿杨大人有一女，从小体弱多病，中元节那天就是她身死之日。等她一亡，你附在她体内，自然就起死回生了。”勾魂使者锁链抖了抖，回答。

　　微云问：“就这么简单，无需什么法门？”

　　白无常呵呵一笑：“没那么简单。”

　　黑无常道：“你魂魄需要滋养，不然无法起死回身。”

　　“怎么滋养？”

　　白无常笑了笑：“你要吸取纯阳之气，凝实魂魄。”

　　“怎么吸？”微云狐疑。

　　她心尖颤抖，千万不要像聂小倩那样，找精壮男子获取阳气，她承受不来。

　　她要做一只有尊严的鬼！(83中文网)</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