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外间等候的地方相比,这试镜的房间显得有些狭窄。
房间的一头分两排坐着五个人,表情严肃,凑在一起低声交谈。
另一头摆了一把椅子,椅子背后的墙面上挂着烟色幕布,前面立着一台摄影机,让人想起路边拍摄证件照的小照相馆。
试镜助理让沈休坐下,然后根据他的高度略微调整了摄影机的位置。
那镜头距离沈休不到一米的距离,圆鼓鼓烟洞洞的,如同一只没有情绪的眼睛。
沈休静静地深呼吸,脸上礼貌地笑着,目光尽可能自然地摄影机上扫过,望向对面的几人,道:“各位老师好,我是来自华夏演艺经纪有限公司的沈休,前来面试青年时期何先生一角。”
第一排三人中间的那个人在整个房间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上身一件洗得有些变形的白色t恤,下身一条烟色布短裤,两脚还踩着拖鞋。如果他走在室外,任谁都只会将他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大爷。可他似乎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神情自在地如同这里是他自己的家。
沈休立刻认出,这么不拘小节也不在乎自己形象的人,一定就是即将这部剧的导演鲁斌了。
鲁斌对助理使了一个眼色,那助理对沈休道:“沈休你好,现在我们开始试镜。首先,请你根据我的要求,即兴表演几个指定的情绪。”
沈休点点头,集中精神。
“第一种情绪:‘高兴’。”
沈休等了一秒,发觉助理闭上了嘴巴,竟然就说完了?
表演“高兴”?这么简单?
沈休的脑子里瞬间就闪现出不下十种高兴的表现,这些可都是他在陶氏学表演课的时候常常练习的。
然而再看到鲁斌等五个试镜官,沈休忽然想到,他这次是来试镜特定角色的,如果真的只让人随意表演,那这场试镜还能有多大的意义?如果他理解的不错,那么这个试镜题目实际上还有一个隐藏条件,那就是,需要按照自己所要试镜的角色性格来表演。
只不过一个转念,沈休已然想好自己要怎么做。
他合上眼睛,再睁开,神色中便带了些傲气。
他先是略一放松,紧接着勾起唇角一笑,刚笑起来却又清了清嗓子,硬是将笑容缩了缩,出声说道:“我早知自己定会录取的,您不必如此惊喜。”
话虽这么说,他眼角眉梢的喜意却满满的,仿佛阳光落在他脸上。
沈休眨了眨眼睛,从刚刚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微微一点头,道:“这一段表演结束了。”
坐在他对面的五个人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听见助理说:“好的,第二种情绪是:‘愤怒’。”
沈休酝酿了两秒,再次按照他的理解,表演下去。
之后,是“悲伤”、“不屑”、“恐惧”,都是看似十分基础又很宽泛的题目。
沈休见鲁斌导演等人一直没有什么反应,中途也曾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猜错了他们出题的意图,但既然从开始就定下了自己的表演方式,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终于,在又一段即兴的情绪表演结束后,助理起身,递给他一张纸,道:“即兴表演结束,接下来,请你根据指定的台词进行表演。你有两分钟的准备时间,相关片段中的其他角色的台词由我配合。”
沈休一眼扫过去,这一页上是一场校园中辩论的戏,其中有一长段何先生的台词。
年轻时的何先生与同学辩论时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时间到。”短短的两分钟准备时间不容沈休反复思考,那助理开始以一种不含任何情绪的语气机械般地念起了开头的台词:“……批评全是些废话,只有一个个字的形义音韵,才有确实性。[注]”
沈休眉头一挑,嘴角一撇,稍稍抬起下巴,用一种半是玩笑半是严肃的口吻道:“哈,拜聆阁下高见,鄙人不禁想到格利佛在大人国瞻仰皇后玉胸,只见汗毛孔不见皮肤的故事。假使苍蝇也认得字——有《晋书.苻坚载记》为证,我想它必然是识字的——我想,它对的看法定与阁下相同。眼孔生得小,视界想来不会远大,看诗文只见一个个字,看人物只见一个个汗毛孔……[注]”
沈休的表情并没有讥讽的样子,甚至还带着点舒心快活的笑,可连珠般吐出的话语却实在不那么动听,只叫人好笑又好气。
长长的一段话,少说也有五百字,沈休竟一口气连贯地读了下来,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这可能还得归功于前段时间,埋头为《烟猫警长》和《丁组》配音,所带给他的训练。
一页剧本没有太多内容,沈休很快便读完了。
鲁斌等人仍旧在原处坐着,没有动静,只有助理再次起身,将沈休送出去,又喊了下一位试镜的演员。
沈秀想,这次试镜果然要求极高,自己恐怕真的没有入选的可能了。
而看见他的表情,王乐彬也心中有数。他也觉得对于如今的沈休来说,能获得试镜的机会已经是一种相当高的肯定了,不通过实在正常。数数如今圈内有名有姓的演员,哪一个不是从小角色演起,哪一个没有被试镜拒绝过。
两人都没有抱什么希望,所以当两天后,《何先生传》的剧组打来电话,通知沈休参加第二轮试镜时,他们都有一种天上掉了块馅饼恰好砸在他们头上的感觉。
沈休的心情更是矛盾。
他既因为通过了第一轮试镜而感到充满希望,又因为担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而试着压抑住憧憬的心情。
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中,第二轮试镜到来了。这一次,剧组替试镜演员们准备了服装,他们得直接带妆试镜了。
因为要给演员们留下表演的空间,试镜的场地也换成了一间空旷的摄影棚。
同样是在墙面上挂着烟色幕布,同样是在对面有摄影机,可是这一回,坐在下方观看他们试镜表现的人多了好几个,摄影机也从一台增加到五台。
以沈休在剧组的经验能看出,这几台摄影机有拍近景的,也有拍中景与远景的,应该是要全方位考察演员们在镜头中的表现。
虽然这里空间更大,参与试镜的人数更少,但是气氛却完全没有轻松下来。
沈休坐在化妆间,造型师将他的头发三七分开、定型,露出光溜溜的额头,接着服装师拿出一件青色布大褂给他换上。
大褂不算非常合身,面料也有些厚,沈休光是坐着,也微微冒汗。
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长时间,才看见助理走进来,对他道:“沈休,到你了。”
沈休心中奇异地平静下来,紧跟着助理走进试镜场地。
在他前面,李文骐刚刚结束了表演。他一脸平静,彬彬有礼地对试镜他的导演等人道谢,看见沈休时还善意地笑了笑,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表现非常自信。
他也的确有自信的资本。
青年时期何先生这一角色,留到这一轮试镜的只剩下四个人。除了沈休和李文骐,还有一个演员资历比较深,但是年纪有些偏大,另一个年纪倒是合适,但是只演了几年话剧,在圈内没什么名气。相比起来,李文骐在几人中人气最高,演技在一线小生中也算不错,去年还参与拍摄了吴四易导演的电影。
沈休回了一个笑,站在鲁斌等人面前。
鲁斌身边坐着一位大约六十来岁的老太太,面带笑容,眼神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清亮。
沈休对众人微微鞠躬,接过助理递过来的几页剧本,细细看了一遍,对他点头道:“我准备好了。”
没想到助理没有接话,倒是鲁斌站起来,走到他对面说:“这一场我给你搭戏。”
沈休抓着剧本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
这一场戏,写的是年轻的何先生和他太太正式确认恋爱关系的一幕。
在相关的资料里,何先生对于太太的描述是“蔷薇新瓣浸醍醐”,然而沈休面对的鲁斌导演,脸上带着出汗后留下的油光,手中一把蒲扇摇晃着,短裤下露出的小腿上,还有根根分明、打着卷儿的腿毛。
沈休定了定神,将口袋里的老式烟框眼镜带上,稍稍提起大褂前摆,快步向前方走去。
他的脸上混杂着急切、紧张与兴奋,停在场地中央,翘首等待着。
另一端,鲁斌饰演的何太太缓步登场。
低低的笑声传来,沈休嘴角也忍不住勾了勾。
他眼睛一亮,好似鲁斌就是他期盼已久的人,立刻向前跨了几步,没想到双脚一绊,险些摔倒。
他踉跄了两步才重新站直,扶了扶眼镜,装作无事的样子,走到鲁斌面前,眼神专注地盯着他,急切地开口道:“外界传说我已经订婚,这不是事实,请你不要相信。”
作者有话要说:注:文内辩论内容引用自钱锺书先生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中的《释文盲》一文。
原文段落:
文盲这个名称太好了,我们该向民众教育家要它过来。因为认识字的人,未必不是文盲。譬如说,世界上还有比语言学家和文字学家识字更多的人么?然而有几位文字语言专家,到看作品时,往往不免乌烟瘴气眼前一片灰色。有一位语言学家云:“批评全是些废话,只有一个个字的形义音韵,才有确实性。”拜聆之下,不禁想到格利佛(gulliver)在大人国瞻仰皇后玉胸,只见汗毛孔不见皮肤的故事。假如苍蝇认得字——我想它是识字的,有《晋书.苻坚载记》为证——假如苍蝇认得字,我说,它对和那位语言学家相同。眼孔生得小,视界想来不会远大,看诗文只见一个个字,看人物只见一个个汗毛孔。我坦白地承认,苍蝇的宇宙观,极富于诗意:除了勃莱克(bke)自身以外,“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的胸襟,苍蝇倒是具有的。它能够在一堆肉骨头里发现了金银岛,从一撮垃圾飞到别一撮垃圾时,领略到欧亚长途航空的愉快。只要它不认为肉骨头之外无乐土,垃圾之外无五洲,我们尽管让这个小东西嗡嗡的自鸣得意。训诂音韵是顶有用、顶有趣的学问,就只怕学者们的头脑还是清朝朴学时期的遗物,以为此外更无学问,或者以为研究不过是文字或其它的考订。朴学者的霸道是可怕的。圣佩韦(sainte-beuve)在《月曜论文新编》(nouveauxlundis)第六册里说,学会了语言,不能欣赏,而专做文字学的功夫,好比向小姐求爱不遂,只能找丫头来替。不幸得很,最招惹不得的是丫头,你一抬举她,她就想盖过了千金小姐。有多少丫头不想学花袭人呢?
实在是写得太有意思了,我连其中一星半点的味道都写不出来。
文中的何先生也是以钱锺书先生为原型,但是会为了文中情节有所改动,所以请大家不要太当真啦,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