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航 第56章 日记与剑(四)
作者:阿克曼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不要、不要……”

  昏暗阴沉的小屋内,一张小小方桌间点着一盏豆油般的旧灯。

  桌子的对面,是一张还算完整的旧木床,此刻床上躺着一具****的年轻男子躯体,唯有胯下挂着一块遮羞布。

  如梦呓般的低吟正是从这年轻男子的嘴里断断续续传出,靠近看去,才会发现,他周身上下正散发着一种诡异的绯红之芒,那张薄而圆润的嘴唇更泛起一片深深的紫色,直伸入太阳穴附近的狭长双眼却是紧闭不开。

  在他的腹部以上,直到胸间这片区域,又不时裂开一两道细缝,如人眯起的眼睛,一丝一缕的轻淡阴邪之力不时从内飘升而出。

  一只枯瘦的手掌立时从旁伸来,大拇指狠狠一按,一道晦暗的灰光闪烁间,顿将细缝弥合了起来。

  “什么不要,要的还少嘛?男人哪有不要、不要的!”老哈利擦了一下额头密布的汗水,靠着床沿缓缓坐下。

  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了,他从腰间摸出一个漆皮磨得发亮的酒壶,猛灌下几口,一只独眼又望向了床上的年轻躯体,耐心等待着下一次细缝的出现。

  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孔,老哈利心神一恍惚,却又想起了另一道年轻而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奇怪的年轻人——虽然看上去很年轻,一对眼睛也十分明亮,但在老哈利的心里却总觉得他活过的时间比自己要长得多。

  他每一次走进自己的这家小酒馆待的时间都不长,每一次只点上一杯味道清淡的草莓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掉,然后付上双倍的价钱离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间有了第一次交流,但简短得近乎枯燥,无非是“来了”、“嗯”、“照旧”、“嗯”一类的单词。

  但老哈利却是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男人间的沟通方式,也喜欢上了这位年轻人。

  在这位年轻人身上,似乎背负着许多东西,难得见他开心过什么,有时甚至会看到一丝沉默的绝望。

  老哈利从不打听他的心事、他的来历、他的家人朋友之类的信息,更多的时候,是他一个人在说话,说着迷雾城中一些的人物、一些酒馆里最易听来的小道消息。

  年轻人只是默默地倾听着,偶尔会露出一两个细微的表情,喝完酒然后又独自离去。

  这种异常的交往持续了近十年时间,老哈利早已经在心里把年轻人当作了自己的朋友,而且是那种可以性命相托的友情。

  不是因为有一次,年轻人轻易就打跑了几个来酒馆闹事的蓬卡鸦族的死对头——鄂克拉族人,也不是因为那一次之后,他的小酒馆再也见不到一名鄂克拉族人的身影。

  从年轻人第一次踏入酒馆,老哈利觉得对方就认出了他蓬卡鸦族的身份。

  每一名蓬卡鸦族之人自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有着一道天生的标志——他们无论男女,左眼永远是一只眇目。

  在悠久的历史传说中,这一族受到了神明的唾弃与诅咒,因为他们的祖先曾经窥伺神明的秘密,所以在蓬卡鸦一族永运也不会出现强大的战士,可以守护族人的平安。

  但是,诅咒似乎与眷顾同样存在,每一名蓬卡鸦族若非意外夭折,他们都会拥有五百年的长久寿命,而那一项得以窥伺神明秘密的本领——占卜与预言,也被族里的唯一祭司一直传承了下来。

  即便如此,其他族群早已认定蓬卡鸦族是不祥与厄运的招致者,不愿与他们过多地接近或者交谈。

  因此,平日里照顾着小酒馆生意的都是迷雾城中一些廉价**,或是一些赶往科迪勒拉山冒险的外来者和身上仅揣着半截刀勒的穷光蛋。

  只有这个年轻人,在他的表情、眼神之中,看不到一丝对蓬卡鸦族的轻蔑与嫌恶,而且他愿意坐得离老哈利很近,之后更愿意充当他的倾听者。

  老哈利曾经十分坦然地表明过一次自己的身份,他担心年轻人并不知道这些。

  年轻人听了后,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什么也没说,用自己的钱请老哈利喝了一杯他的小酒馆里最贵的蓝莓琴酒。

  自这一次后,老哈利就将这个年轻人当作了自己离开部族多年后的唯一朋友,他心里觉得对方也有着同样的意思。

  一年之中,年轻人来的次数并不多,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根手指头,但他给的钱却是越来越多。

  老哈利自然不愿意多收朋友的钱,年轻人却笑着把刀勒塞回了他的怀里,告诉他每一次自己从他嘴里听到的那些消息远远不止这个价钱。

  老哈利耳朵一竖,独眼又警惕地扫过店里的几位零星客人,然后对着年轻人悄悄竖起一根食指,表示自己听明白了,无须多加解释。

  迷雾城座落在圣灵大陆西南一角,隶属罗曼城势力范围,往北再行过百十里,便是伯朗吉城,同样朝南经过同样的距离,是另一座大城池卡拉麦。

  如果一直正对西方而行,翻过科迪勒拉群山,则又进入了残破世界迪拉普得里特的边缘地带。

  这一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迷雾城热闹非凡,日日人流如梭,却也是鱼龙混杂,治安混乱。

  年轻人居然说自己的消息很值钱,老哈利人老却不糊涂,立时听懂了言下之意。

  这样的状况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第十个十年过去,小酒馆里的流莺换了一茬又一茬,如过江之鲫的陌生客人更是无法让人记下任何一张面孔。

  在老哈利即将打烊的一个深夜,年轻人如鬼魅般飘闪了进来,帮他关上了最后一块板门。

  “我要在你这里修建一样东西。”年轻人开门见山道。

  “什么?”老哈利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

  他立即改口道:“你想建什么就建什么吧。”

  “空间通道。”年轻人丝毫没有隐瞒他的意思。

  “空间通道”意味着什么,老哈利即便没有什么修为,也听说过它的用处。

  他没有再多问一个字,直接将年轻人领进了酒馆的后院。

  后院之中,只有着一大一小的房间,大一点的是他自己的卧室,小一点的时常空着,里面堆放了一些杂物。

  年轻人在小房间里待了整整十天,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有点疲倦。

  “这不是我擅长的事。谢谢!”说完,他将一袋子刀勒递到了老哈利的手里,里面的钱足够他衣食无忧地渡过下半辈子了。

  年轻人离去了。

  一年之中,他没有再来过小酒馆,然后是第二年、又是第三年、第四年……直到了第十五年的最后一个夜晚。

  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老哈利将最后一块板门合上,一回头时却瞧见年轻人已安然端坐在柜台前的长椅上,冲着他歉然一笑。

  老哈利激动地使劲眨了眨独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面上顿如笑开了花一样。

  他枯瘦的面皮几乎皱在了一起,又露出一口又黑又黄的酒糟牙,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年轻人什么也没说,当然更没有解释他消失这么多年的理由。

  他点了小酒馆里最烈的一种酒——精馏金麦酒,邀请老哈利和他同饮。

  老哈利坚决地摇了摇头。

  金麦酒在酒徒中还有一个可怕的名字叫“瞬间死亡”,让人喝一口就像脑袋上挨了一拳似的。

  整个小酒馆只存有小半缸,多数时间仅仅是一种摆设,也是老哈利作为自己酿酒造诣的一种骄傲象征。

  年轻人却像喝白开水似的,一小杯一小杯地一口一干,很快那小半缸的金麦酒就被他喝了个底朝天。

  正当老哈利准备劝拉他去后院休息一阵的时候,年轻人突然抱住了酒缸,嘴角斜斜一歪,喷出一口醉人的酒气,然后就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老哈利深深一怔,默默地看着,独眼里渐渐流露出了一丝深重的同情和怜惜,就如同看着自己的一位后辈一样。

  他在年轻人肩上轻抚几下,另一只手掏起腰间的那只旧酒壶,一口接一口地沉闷饮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似乎将沉压心中的多年情绪全部发泄了出来。

  “谢谢!”年轻人客气地道。

  老哈利无奈地一笑,心想你我之间早已用不着这么客气,有什么需要直接开口就好了。

  虽然他很明白,年轻人的事自己或许帮不了什么。

  喝完了酒,痛哭过一场,年轻人又悄然离去了。

  临走的时候,留下了跟上一次一样的一大袋子刀勒算作酒钱,还有另外三件东西。

  “我叫艾莫奈特,你也可以叫我洛灵风。如果有人从空间通道里走出来,请把这些交给他,告诉他——算了,还是不说了,他、一定会明白的,我已经尽力了!”

  年轻人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两个。

  老哈利没有心思去猜想背后的意义,这番莫名的话更像是一次彻底的诀别,他听得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重重伤感。

  果然,从那一晚之后,年轻人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老哈利却依旧耐心地等候着,期望着年轻人又一次突然出现,带给他一次意外的惊喜,也期望着空间通道中走出的那个人,或许会给他一个关于年轻人去向的合理解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漫长的等待中,老哈利的心早变得有些麻木起来,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也许等我两脚踏进了棺材,也等不来什么了。”

  然而就在十天前,等他将一切收拾妥当,回到后院,像往常一样习惯地走进小房间里。

  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空间通道中忽然亮起了一道幽光,他立即屏住呼吸,紧张等盯住了里面。

  没过多久,一道孤傲挺拔的年轻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冰冷的目光冷冷地扫视一周,当然也看见了老哈利。

  老哈利喉头一紧,声音如被卡住一般,下意识地抬起了一根手指。

  “你?”

  “这是什么地方?”年轻身影似乎也有些吃惊。

  似是自问,又似在问向老哈利,他又看了一眼老哈利,眉头微微皱起,整个人却突如失去支撑的木偶直倒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