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十万年 序之六 植物人
作者:渡庐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数日后,物质界。

  洪州市,禾下区。

  闷热的下午,亟待一场暴雨。

  黄花小区三号楼一单元202室内,沈秀梅接了一盆自来水端到儿子房间,给他翻身擦洗。

  房间窗户大开,落地扇也调到了最高档,呼呼吹着热风。夏天的空气黏糊糊的,沈秀梅却舍不得开空调,想尽量省些电费。

  儿子成为植物人已有十年,家里的经济状况越来越糟,她只能让自己多辛苦一点,增加擦洗次数,给儿子消暑降温。

  擦洗完毕,她把儿子扶起,搀到床边自制的起立平台上,用宽松的拘束带绑好躯干,帮他活动胳膊、腿脚。医生跟她交待过,每天让病人被动站立一小时,可以预防肌肉萎缩,提高躯体平衡力,并刺激患者中枢神经,有助于早日恢复。

  十年来,她尽心尽责的护理儿子,喂食、清洁、擦洗、按摩、陪他说话唱歌,从无一日间断,只盼他早日睁开眼睛,再看看自己。哪怕他再也说不了话、喊不出一声“妈”都没关系。

  然而生活带给她的,只有一次次打击。

  儿子的情况始终不见好转,七年前,丈夫又突然去世。

  家里失了顶梁柱,她每天的时间都花在儿子身上,没法出去工作。眼看着即将坐吃山空,她不得不在附近便利店找了个夜班的兼职,虽然工资微薄,好歹有了进项。

  日夜操劳、睡眠不足的日子渐渐拖垮了她的身体,才五十岁头发就全白了。隔三差五有些头疼脑热的毛病,她总是胡乱吃两片药硬挺过去。

  邻居们劝她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她都是笑笑就算了。不压榨自己,咬牙苦熬,还能怎么办?

  物价越来越高,储蓄一天天缩水,儿子需要持续护理,女儿方沫又在上高中,学杂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方沫学习成绩那么好,老师都说她是重点大学的苗子,可不能耽误了!

  好在女儿很少让她操心,每学期都拿奖学金不说,放了暑假还去快餐店打工赚钱,贴补家用。有这么个懂事的女儿,她总算稍有些安慰。

  沈秀梅胡思乱想着完成了今天的规程,给儿子又擦洗了一遍,才把他放回床上;然后洗了把脸,开始准备晚饭。

  正洗菜的时候,有人敲门。

  会是谁呢?

  这几年,亲朋好友都疏于走动,家里门庭冷落。什么人这时候来拜访?她把青菜放回水槽,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去客厅应门。

  打开防盗门,外面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穿着飘逸的素纱衣,左腕系一圈红绳,绳上拴有一枚铃铛,右手勾着一顶大檐草帽,赤足穿着木屐,美得跟电视里的仙女儿一样。

  “您好,请问方白在家吗?”她有礼貌地问道。

  沈秀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谁?你找谁?”

  十年前那起事故后,除了开初那两年儿子的同学、朋友专程来慰问,便再也没有人记得起“方白”这个名字了。偶有亲戚朋友寒暄问起,也只会用“你儿子”指代。就连沈秀梅自己都下意识地避免用名字来称呼他。

  她会跟邻居说,“我家儿子还是老样子”;也会跟女儿说,“该喂你哥吃饭了”……方白已经不复存在。他被消解成了只存在于这个家庭中的“儿子”和“哥哥”两个概念。

  当一个人的名字不再被提起,只剩一个轻描淡写的指代,这个人才是真正死了。方白虽然没死,却已被社会遗忘,留下的只有空荡荡的躯壳。

  所以,当来客问起“方白在家吗”,她竟惶恐起来。

  来人仿佛没看见她神情中的不适,面带微笑道:“方白,您的儿子在吗?”

  “在,在家,”沈秀梅心中茫然,不自觉地答道。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反问道:“你是什么人?找我儿子干什么?”

  “我姓苏,”来客抬起小臂轻轻一挥,仿佛在驱除什么看不见的烟雾。她的手从沈秀梅眼前划过,一瞬间变幻了七八种手势,却完全没有引发对方的疑怪。

  “我想看看你儿子。”苏洛荆话语轻柔,声音中带着一股奇妙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不知为何,沈秀梅觉得这女子很是亲切,让她看看儿子应该没什么不妥。

  “好啊,进来吧,”沈秀梅让开门,请客人进屋。

  苏洛荆款款走入,木屐踩在瓷砖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带着特定的节奏,很好听。

  她手指方白的房间,“是那屋吗?”

  “是,就在床上。”

  “好的,你回厨房继续洗菜吧。”她用柔柔的声音指挥道。

  沈秀梅听话地转身,迷迷糊糊地返回厨房洗菜、淘米。

  苏洛荆微微松了一口气,回身关闭了防盗门,低声自语道:“想不到我也有用快速催眠术入侵民宅的一天!”

  她转头打量着这间公寓。

  三室一厅,一厨一卫,九十多平,打扫得干干净净。

  家用电器齐全,但型号大多陈旧,装修也是典型的上世纪九十年代风格——实木原色、裹门包窗,一股落后于时代的味道。

  一周前,她让管家做了秘密调查,知道这处房产是方白的父亲方兴建当年购买的婚房。

  方兴建曾是一位高级汽修技师,后来娶了沈秀梅,婚后不久开了家小型汽修厂。因为做人诚信,从不搞歪门邪道,赢得了一批熟客,生意还算不错。虽然赚不到暴利,发不了大财,也称得上中产阶级。

  方氏夫妇感情良好,育有一子方白,一女方沫。

  十年前,方白十八岁。为庆祝被“太谷大学”免试录取,他与十几位同学共去庐山驴行。谁料天降横祸,方白在登山过程中摔下山崖,重伤昏迷,虽经抢救成功存活,也成了植物人,从此一睡不醒。

  为救治方白,方家花费巨大,家境一落千丈。

  沈秀梅辞去工作,专职护理儿子。

  方兴建卖掉厂子,重新给人打工,不分昼夜地接活儿,拼命赚钱。七年前的某天夜晚,他接到一个熟客电话,说车子抛锚在环城公路上,急忙驱车赶去,修理完返回的路上竟遭遇劫匪,不幸被杀身亡。

  要说惨,这家人的经历确实挺惨。但苏洛荆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大小姐,这种故事还打动不了她。

  她在意的是,方白此人到底有什么特别,能让一个神秘的墟界巨兽为他的苏醒而奔忙?

  难道他真是“大黄”的主人?

  带着这样的好奇,她走进了房间。

  目标人物穿着白色背心、四角短裤,正躺在凉席上。

  与想象中“形销骨立”的模样不同,他面色红润,身体气味清新,胳膊、大腿上虽无明显肌肉,看起来也很健康,若非插着鼻饲胃管,一点都不像一个昏迷了十年的人。

  苏洛荆很清楚做到这点需要多大努力。

  她母亲当年也是植物人,父亲雇了一个随时待命的医疗小组,有专人负责她的饮食,为她按摩、清洁身体,助她保持活力,可母亲最后还是去世了。

  沈秀梅只有她自己,仍把儿子照顾的很好。

  苏洛荆走到床头,注视着这个长眠者。

  他神情安定,呼吸平缓,好像一个正在午睡的正常人。

  苏洛荆感觉不对,又说不清哪里不对,索性不做无谓的思考,灵蕴双目,直接开启天眼。

  在精神力的感应下,眼前这具躯壳内部确实空空如也。

  既然如此,就按照计划,完成与巨兽的约定吧。

  她将左手抬至眼前,注视着腕上的红绳铃铛,精神力化作无数细密的触须,探入其中。

  这种行为,这几天她每天都会尝试数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原本祭炼随心的“破幻铃”如同一件死物,对精神召唤毫无反应。

  都是因为那个混蛋大黄!封印了她的铃铛,胁迫她寻找方白肉身!

  唯有寄宿者的灵魂回归,脱离铃铛,封印才能解除!

  现在找到了人,破幻铃给她的精神反馈立刻不同了。

  如果说之前的破幻铃被变成了一块砖头,现在它就是一个装满了水的净瓶,瓶塞已被拔除,只等着水被倾倒出来。

  苏洛荆若有所思,精神力化作蚕丝,如结茧般包裹住了整枚铃铛,然后轻轻晃动手腕,铃铛随即振响。

  这一声振铃,在现实的世界里,只似少女挂在窗台的风铃般迎风鸣脆、叮当悦耳;而在整个黄花小区的居民的心中,却变成了黄钟大吕般的轰鸣。

  魂兮——归来!

  一千多人,无论他们是在学习、工作、上网、玩游戏、看电视、洗衣、做饭……,都在在刹那间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那一瞬间的失神里,他们的心灵被某种伟岸高渺的存在包容,又被迅速抛弃。当鸣响逝去,每个人都怅然若失。

  他们推开窗户,走出户外,望着天空和远方,询问着身边的其他人——“你听见了吗?”

  每个人都点着头说“听见了”。

  但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炎热如蒸的城市,忽然间乌云盖顶,预示着一场暴雨的来临。

  闪电划过天空,雷鸣一声比一声更近。

  人们纷纷散去,各自回家。那心中的鸣响也许只是幻觉,是一次普通的雷击吧!他们轻松地说服了自己,很快将其抛诸脑后,回归了自己柴米油盐的生活。

  沈秀梅脱离了浑浑噩噩的状态。

  她放下手中的番茄,低头看向案板。

  案板上整整齐齐摆满了洗好的青菜、萝卜、黄瓜、茄子、蒜苗、青椒……够她做好几顿饭的量了!

  “我这是怎么了?跟失了魂儿似得!”她用湿湿的手背揉了揉额头。恍惚间,她记起家里来了客人。

  怎么能把客人丢到一边,自己跑来洗菜?得赶紧看看去。

  对了,客人是谁来着?模样记不清了……

  她出了厨房,一眼就看见自家防盗门开着,客厅里空荡无人。

  “不好!”

  沈秀梅心里“咯噔”一下,飞也似地跑到儿子房间。

  屋里还是没人!儿子的胃管也被拔出扔在了地上。

  她快步走到床前,却见这个沉睡了十年的孩子已经睁开双眼,正直愣愣地瞧着她。

  沈秀梅后退一步,浑身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好。震惊、喜悦、悲伤、还有不可思议,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半晌说不出话。

  方白此时还未完成重新熟悉身体的程序。看见衰老的母亲,他努力地运动嘴角肌肉,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喊出一声微弱但清晰的话语:“妈!”

  窗外,一道长龙似的闪电划过。

  雷鸣后紧接着“哗”的一声巨响,倾盆暴雨瞬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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