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巡把自己的侄子张惟清找来,问他愿不愿意亲临沙场去征战,张惟清爽快答应,张巡就带他到南霁云部,告诉南霁云,就像对待其他士兵那样严格要求他,尽早让他适应战场环境。南霁云起初踌躇,可看到张大人语重心长,诚心诚意,也就答应下来。
当天晚饭很晚才吃,简单地将干粮弄热,就着温水吃下,然后让各部躲避到无人空屋凑合着休息,张巡亲自带着亲兵巡哨。次日清晨,张巡让士兵少喝些水,不能开灶,只吃些随身褡裢中的炒面、炒米。
探马汇报的情形跟张巡的推测基本一样。大致上午巳时与午时之交(上午11点左右),尹子奇的大军浩浩荡荡开进村子,又穿过村子,向村东行进。接下来的情形大家都能推想出来:尹子奇的精锐骑兵首先遭到伏击,当雷万春的骑兵冲向对方时,叛军当时小有惊慌,但他们毕竟是身经百战的骁师,随即快速扇形铺开,准备应战。可没想到官军跑近后没有冲向前,而是点燃爆竹扔向马群,这下叛军骑兵阵营可乱了,战马被吓得惊恐万状,有前腿腾空乱踢的,有后退尥蹶子的,有抹头就跑的,有向前猛蹿的。官军就在四周拉起绊马索(这些绳索早已埋在土中),只见很多四散而逃的奔马被绊马索生生绊倒,四下出击的士兵用长枪刺向被摔下的敌兵。
爆竹震响就像是一声号令,几乎与此同时,埋伏在沙岗两侧的、房上的、街里的、蓣薯沟中的官军如下山虎一般纷纷喊杀而出,叛军全线大乱,未及成阵就被冲得七零八落,粮草辎重也迅速起火。尹子奇在大队中间,正走在街里,忽然从房上飞来箭矢,这家伙毕竟是久经沙场,缩身一藏,那箭从耳旁飞过,他大喊一声“有埋伏”,就下马躲在马腹下,旁边的亲兵赶忙上前掩护,有的挥舞陌刀打落飞来的箭矢,有的赶紧用盾牌护住他的头,边防御边向后退出村子,退到村外坯垛墙围中(这里曾派人搜索过),然后指挥反击。等他的士卒列阵已毕,官军已然不知所踪。检点人马,战马损失七百余匹,将领伤亡八人,士兵伤亡六千多人,粮草损失大半;各段反馈官军方情况,都反映人马不多,几百人,但很骁勇。这可把尹子奇给气得快七窍生烟,立刻命令全速追击,结果追到村东,密林内忽然乱箭齐射,又造成先头部队的大量伤亡。尹子奇刚下令四面包抄,务必灭掉这股人马。哪知等他们合围时,密林内的官军早已无影无踪。尹子奇更是怒气胜过弥天大雾,心中满是“玩鹰的反被鹰鹐了眼”的感觉,才要下令继续追赶,军师胡不可劝他“穷寇莫追”,人家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要玩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也得在光光亮亮的两军阵前;再说我们的骑兵和粮草损失严重,当务之急是筹措这两件事。尹子奇这才下令休整,派出多路人马去寻找走失的战马,并责令军需官迅速编个理由,索要粮饷。
八十一
张巡带着人马回到睢阳,许远正替他们捏着把汗,见他们欢笑着回来,忙询问杀敌情况。张巡向许远简要介绍了这次出师告捷的经过,许远听后由衷佩服张巡的军事才能。他特意为张巡及其众将准备了庆功晚宴。宴席上,他代表睢阳军民举杯庆贺后,推心置腹地对睢阳的将领说:“民间盛传张将军用兵如神,你们中有人还不大相信,这次张将军先发制人,主动出击,拒敌于十几里之外,大获全胜,而己方却全身而退,这近乎神话的战绩足以证明他绝非浪得虚名。今番强敌直扑我睢阳,作为守备睢阳的第一责任人,我深感肩上担子之重。自己性情柔弱,又疏于军事;而张大人杀伐果决,智勇双全。思虑再三,我郑重宣布——从今日起,从此时起,我把守护睢阳的总指挥权交给张巡大人。”
沉默了一会儿后,雷万春首先鼓掌,张巡手下的其他将官也纷纷鼓掌表示赞成。睢阳原守将中也有人不太热烈地鼓掌。
张巡忽地站起冲着自己手下正色说道:“你们不可胡闹!”又对许远:“许明府岂可妄言!按朝廷官秩,大人你是我的上官,怎可屈居下僚,万万使不得。徐大人不胜酒力,刚才的话是酒后戏言,大家不要听信。”
许远激动地说:“刚才某所言实为肺腑之言。昔日陶谦临死将徐州托付给刘备,刘备不从,陈登与孔融再三倾心相劝,刘备最终答应暂领徐州。今日我效古人让权,一是为社稷黎民考虑,二是因张大人已被朝廷任命为河南节度副使,本可节度州县,所以张大人掌管军务,也是实至名归。还望我的诸位将校也作陈登孔融,我与大家共成其美。”又对张巡一拱手,“张大人,权高责重,我是把臣虏之劳推给你,你就算能者多劳,不要怪某推脱。”
张巡听后额手深鞠一躬说:“徐大人君子义高,如此坦诚,张某若再推辞,就有矫情之嫌,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我手下的将士,你们必须将许大人这番情义牢记五内,尊许大人胜过尊我。也希望徐大人手下的诸位将军,戮力同心,共勤王事,成就大业。大家说好不好。”
“好!”大家异口同声说。
“好,我谢谢大家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大家共事的日子还会很长,我张巡能否孚众望,日后见真章。至于我和许大人,只是分工侧重不同,绝无高下尊卑之嫌忌,我主战阵指挥,许大人主军粮调剂、器械整修、杂务处理。你们今后可依事而请。”
“遵命!”
因叛军大张旗鼓,沿途百姓闻风丧胆,很多村民纷纷拉家带口,牵着牛羊,带着鸡豚,逃奔睢阳,导致睢阳城人满为患。许远找到张巡,商量如何妥善安置难民。张巡建议德威并施,教化为先。随后两人制定了流民安置条例,张贴城内各处;组成宣教队,在城内各个街巷鸣锣宣谕。许远负责将庙宇祠堂、废园荒居统一收拾安排,暂供难民住宿;张巡安排巡逻队强化治安。
次日,巡逻队员带来两个诉讼的,其中女子还牵着一个大哭的孩子。张巡赶忙审问,一问事由,原来是财物纠纷。张巡让老汉先说。老汉说自己名叫张信古,逃难时从家中带出一个包袱,里面有吃的,可是却无端被那妇人抢去。
领着孩子的中年妇女没等张巡示下就开口说道:“这老头信口胡诌,还倒打一耙。那包袱本来就是我的,今日我拉着孩子在街上走,孩子说饿了,我就从包袱中拿出一块干饼给他吃,谁知街角这老头看见了爬过来,说自己快要饿死了,求我赏给他一口饼吃,我其实也正饿着肚子,因为想给孩子省下点,自己就没吃。当时见他可怜,就从包袱中拿出一块干饼给他,谁知他三口两口吃完后居然伸手抢夺我们的包袱,我使劲抓住不放。正在争执时,军爷赶来。大人我慈悲为怀,反受他诬陷,还把我孩子给惊吓得直哭,求大人为我们母子作主。”
“这妇人胡说,明明是我的包袱,我正坐在街边歇息,是看她母子可怜,才要分一块饼给他们吃,却遭他们抢夺,这还有天理吗?”
张巡说:“把包袱呈上来。”巡逻人员从两人手中拿过包袱,递给张巡。张巡打开包袱,细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弄清楚后对四个巡逻兵说:“去,你们分别把双方人员带到稍远处,问问他们包袱里面都有什么东西,然后再把他们带过来。”
两个巡逻人员把老头带到一处去盘问,另两个把母子俩带到另一处盘问,然后回来复命。张巡听了两方的汇报后断定妇人所述属实,而那老头在说谎,于是大声怒斥老头:“嘟,张信古,你可知罪!明明是人家怜悯你,你却见财起意,公然去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天良何在!”
“大人,小民近几日头昏,可能记不清包袱里的东西,可那包袱明明是我的,大人为何说是我抢的呢?”
“你要是坦诚悔罪,本官念你老迈饥饿,训斥你两句也就算了,想不到你行为不齿于人,连善根也荡然无存,实实的可恶,最可恨的是你以怨报德,恩将仇报,真正验证了‘老而不死是为贼’那句话,本官要为天下正名申义,重重惩罚你。来人,通知许大人,召集三班衙役。走,带他到郡署。”
一会儿,张巡一行到了郡署,许远正在署衙,三班衙役也聚齐。张巡向许远述说案情后说要重罚这老贼。许远问如何重罚。张巡说要将这老贼当众责打五十杖,声张其罪。许远一听立即正告张巡:“这怕是不妥吧,按律法抢夺钱财不过三十文,最重扑打十杖,况且案犯年已老迈,已到量宥之年,你重责他五十,会把他打死的,还望三思。”
“唉!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乱世用重典,况且这次是案犯严重冲撞道德根基,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裨补时缺。你想,我朝隆盛才几何,就突遭安史大乱,叛军长驱直入,北土民众纷纷附逆,沿途无数官员闻风降贼,京师百姓乘乱哄抢国家藏府和王侯邸宅,这都是德化不兴所致。深究根源正在于李林甫阴毒,只注重玩权术,媚上欺下,朝廷一帮群小,互为声气;太上皇又私昵外戚,重用杨国忠,几乎把贞观时期的君臣仪轨迷失殆尽。许大人您一定知晓,道德实为法律的根基,道德不昌明,就会牵累法律,为害社会。如今我们面临生死考验,如果人心惟危,人性悖谬,那着实堪忧。所以我想借公开审案的因由,宣谕德威,淳化民心。抢一件逃难时携带的小包袱,其罪实在微忽,可案犯在事主救助他后去抢人家,其罪非轻,这直接危及公德能否坚守,所以我想临时增罚他危害公德安全罪,希望许大人谅解。”
“张大人一番解释,让许某听来顿开茅塞。只是万一当场将他毙命,这会贻人口实,让不通情理的人以为你滥施酷刑,形同酷吏,会损害您的令名,我对此还是不能释怀。”
“许大人放心,我能将此事做得婉转不惊。万一有不测,我会独自承担。”
“看张大人说的,如今你我一体,岂分彼此。我当全程见证,休戚与共。”
“那好,我要劳动署衙差役,烦劳许大人代为关照。”
“好,那我给他们说说。”
八十二
楚楚在一旁,听到张巡“婉转不惊”的话,想到上次张巡待人受罚的经历,赶紧去找陆家姑和李辞,向他们说明情况,李辞让她再去找些人来,自己先去探寻张巡的踪迹。
锣声沿街震响,差役高声布告:“城中百姓、外来流民听了,今有大人公开处理一起抢劫案,着所有人等速速到署衙前集合听审。”
百姓交互传语,不一会儿,署衙前聚满很多人。审案的桌案法器等备齐。
张巡、许远正襟危坐在案后,衙役两班站定。张巡看到人聚的差不多了,就让衙役鸣锣,然后敲震水火棍,喊出“威武”堂威。大家立即静了下来。
张巡一拍醒木,大声说道:“今日召集大家来,是要公判张信古一案。罪犯张信古,六十七岁,本是前几日逃难到本城的流民。今日在街头饿倒,忽见刘章氏从所携包袱内拿出干饼给自己的孩子吃,便爬到母子俩跟前讨要东西吃,刘章氏出于怜悯便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干粮拿给他吃,谁知这张信古吃了人家东西后有了些力气,居然上去抢夺人家的包袱,正在争夺时,巡逻人员赶到,将他们带到我那里审问,本官稍加盘问,已明真相,原想念其老迈,衣食无着,从轻发落,谁知这张信古在铁一般证据面前死不认账,倚老卖老,故作糊涂。古语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意思是说君子哪怕短如吃顿饭的时间内也不要做不仁义的事,不管自己处在怎样的艰难窘迫中都要如此。所以本官决定严厉惩处这寡廉鲜耻、以怨报德之人,当众打他五十大棍,以儆效尤。来呀,施刑!”张巡把签子往地上一丢。
衙役上来把张信古按到在地,那张老头此时只好告饶,可为时已晚,“砰,砰”大棍打在他身上,周围群众发出“活该”、“唉!这老头也真够可怜的”等议论叹息声。
张信古不时发出“哎呀”“求大人饶过我这条老命吧,哎呀”等喊叫声。
此时,陆家姑和楚楚早已站在人群中,张巡的那些部下也纷纷挤进人群,在近前关注事态发展。
打到十三杖时,那张信古已不出声,只见嘴角发出“噗噗”的声音,将地面的尘土吹起。张巡一摆手,说声“停”,然后走下来,到近前俯身看了看那张信古,见到他的嘴角已沁出鲜血,用手接近他的鼻孔,感觉气息尚可。
张巡叹息一声说:“普天之下谁不是父母养的,皮肉之躯谁不会杖下生疼,本官为严明法纪,对一位老人痛下狠手,实在情非得已。本朝向来优老恤老,如今这触犯律条的老者已不堪再用刑,我很想因此停止施刑,可他的违律情节又实在罪无可逭,不加惩罚,不能警示效尤者,下面由我来代替他承受后面的责罚,一是代替朝廷承担施政荒疏导致百姓遭受颠沛流离之苦的责任,二是对我教化百姓功夫不到的惩罚。来,继续用刑!”说着,张巡撩开上衣,袒露后背,趴在地上。他背上的伤疤依然可见。
当然这次不仅把周围群众惊得瞪大了眼睛,发出“啊(阳平)”的惊叹,也把许远和执刑衙役惊得不轻,衙役们纷纷瞅着许远,许远此时才理解张巡先前说的话,痛苦地转过头去用手示意继续。
衙役只好继续行刑。周围的人纷纷伸着头往里看。“十四”“十五”“十六”“十七”。楚楚此时就要上前,陆家姑拉住了她,把她拦在怀里,说了声“男人的事,由他们去做吧”,自己眼里也噙着泪花。
“十八……”此时李辞忍不住了,他挤到前去,要扶起张巡。张巡大喝一声:“李将军,你要干扰执法吗?”
“大人,你不能总要代人受罚吧,先前你代士兵受过,身上的伤疤至今存留。这次说什么不能再由着你,后面的我来承受,我皮糙肉厚,不怕打。兄弟们,快打我,快!”说着直挺挺趴下。
衙役也不想再打张巡了,一见有人替代,也就顺坡骑驴,装腔作势边喊边落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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