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古意此生从未有如此崩溃过,一觉醒来,床上媳妇不见了,一觉醒来,门外一群催他穿嫁衣上花轿的人,一觉醒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翻身起床,注意到掌心的纸团。他打开,接着看到这样的一段话:古意,当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在府外等你上花轿了。昨夜我已试过嫁衣,你都见到了啊,不许不承认。我想着今天再重穿一次着实无趣,不如我们换下角色?你做我的新娘子,如何?哦呵呵呵呵,我猜你一定会答应的,昨晚你送我一件大礼,今早我还你一件大礼,礼尚往来嘛。我在府外等你,别让我等太久哦。
他:……
门外,喜婆很应景地又拍上门:“将军,您开开门,老身来伺候你梳洗上妆。外面花轿都抬过来了,新郎官也到府外,将军您,您该起床上花轿了。”
彭古意气得七窍生烟,正要愤而撕留书泄怒。然而,待动手时又停住,他将那纸留言反复看了几遍,末了,扶额,无奈地笑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古人诚不我欺也。”他说昨晚她怎么半点不作拒绝,原来是有求于他。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闹出去只能徒增笑料。无论角色如何换,说到底是他与她成亲,做新郎如何,做新娘又如何?若能博她欢心,他穿一次嫁衣又能如何?喜欢一个人,见她开心,他便开心。
展开床头叠放着的嫁衣,他一件件着上,着一件,叹一声,无奈地笑一次。
她身材高挑,同他身量相差不多,所以这嫁衣他凑凑合合也穿得上。
喜婆迟迟叫不开门,只得前去请牧夫人。牧夫人最初以为是方晗昨晚累到了,想多睡会儿,于是并未放在心上,然而现在新郎官都迎到府外,她却仍无动静。牧夫人担心出事,于是也来到房外,轻敲了敲门,道:“小晗,今日是你与彭公子大喜的日子,不可任性。快开门,让吴婆婆为你梳妆打扮。”
牧夫人等了片刻,等不来回复,又道:“小晗,你再不开门,我们就闯进去了。”
房内,彭古意满头黑线,知道再推拒不得。只得抽下发簪,将墨发挽作女子发髻,戴上那金花八宝凤冠,垂下玉珠帘,接着又将喜帕盖在头上,遮住面容,这才磨磨蹭蹭地打开门。
牧夫人见她蒙着喜帕的扭捏模样,不觉乐道:“你这孩子,还没上头开脸呢,怎么就把盖头蒙上去了。”说着,向前就要取下那喜帕。
彭古意忙退开一步,压着嗓子道:“伯母,我已梳妆好,不用再劳烦吴婆婆。”
牧夫人笑着劝道:“不一样的。这出嫁啊,上头与开脸都是有讲究有说法的。”
可是这些跟我一个男人有什么关系?彭古意内心持续崩溃中。他急中生智,学出方晗的声音强辩道:“伯母,我是将军,我跟其他女子不一样,我不要那些繁文缛节。我已准备好,直接上花轿吧。”
门外迎亲的人听到这离经叛道无半分矜持的言论,不由掩口笑出声。怪不得这女将军迟迟嫁不出去,果真是什么都不懂,难伺候得很。
牧夫人又无奈又窘迫:“你这孩子……”话说了一半,她摇摇头,叹道,“罢了,都随你。”
牧夫人将“她”送出门,眼看将送至府外,眼圈不由红了,叫道:“小晗……”
本着做一行爱一行的原则,彭古意很敬业地揣摩方晗心思,低低叫了一声:“娘。”
牧夫人的眼泪“哗”地流出来,蹒跚着向前,哽咽道:“傻孩子,娘还以为等不到你这一声了。”说着悲喜交加地将“她”搂在怀中,眼泪直流。
彭古意:“……”他为什么要叫这一声娘?
好一会儿,牧夫人拭去泪水,又嘱咐了几句,什么到了夫家要好好过日子,跟姑爷相敬如宾,什么敬重丈夫不可由着性子来,军营里的习气收收不许动不动就舞刀弄剑等等。
彭古意一一点头应下。此时此刻,他只有一种感觉:心好累。
“她”由喜婆搀着踏上红毯,一步步行向府外的花轿。见此,围观的众人开始起哄:“新娘子出来喽。”
“新娘子要上花轿啦。”
“新娘子美美哒。”
“哎,新娘子的肩略宽啊。”
“人家是大将军,跟普通女人能一样吗?但这小腰看起来挺不错。”
“日,你是狗眼瞎了吧。不过……这腰身好像还真不错。”
……
红盖头下,彭古意的心在流泪。
依理说,新娘子出嫁,上轿前不宜踏地。一般是由父兄或抱或背送进花轿。但方晗自牧府出嫁,牧安已经离世,唯有牧云凉算得上兄长,但他又在狱中,所以牧夫人安排人一路铺红毯,直至府外的花轿处,算是“她”脚未沾地。
彭古意正踏着红毯,踩着碎步走出。
这时,方晗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吆喝起来:“新郎官抱一个。”
“走着上轿多寒碜,父兄不在,那就让新郎官来。”
“抱一个,抱一个。”
府外,前来迎亲的方晗扬了扬眉,顺着众人的意道了声“好”。随即翻身下马,行至新娘子面前,将“她”抄了腿弯抱起,一口气送入轿中。
外面一阵拍手叫好:“新郎官好气魄,怪不得能震住我们方大将军。”
红盖头下,彭古意的心在流血。
放下轿帘之际,方晗先前的纨绔习性发作,趁众人不注意,向他缠着的细腰上摸了一把,低笑着调戏:“不缠不知道,一缠吓一跳,公子竟然小蛮腰。”
彭古意正要掀开红盖头愤而怒瞪她。掀至一半,他又停住,靠,他这种打扮怎么有脸见人?还是盖着吧。
方晗见他不敢发作模样,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戏谑道:“一会儿就到,小媳妇且忍耐片刻。”
彭古意听闻这称呼,再忍不得,抬脚踢去:“滚你。”
方晗忙跃开,闪至旁侧。
外面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哎哟,将军性子就是烈,还没过门就要虐打相公。”
彭古意有苦难言,自个儿将轿帘落下,挥手道:“轿夫,走了走了。”
众人大笑不止。
自此,京城流传一则笑话:我们这里啊,有一剽悍女将军出嫁,顾不得开脸上头,还自己催着花轿走,生怕新郎官半途反悔不娶她。
这畔,彭古意窝着一肚子气坐在花轿中,将脸拉得老长。
方晗骑高头骏马,胸前佩戴大红花,意气风发地领着迎亲队伍一路回侯府。
一路上红绸飘飘,彩带高悬,唢呐声声,嫁妆迤逦铺开好几条街,引得京城男女老少纷沓而来,沿途围观,好不热闹。
当然,这热闹景象是彭古意费尽心思一手策划的,他本想着将她风风光光地娶进门,孰料人算不如天算,真正的新郎官现在却坐上了花轿,其中滋味格外酸爽。
方晗一边抱拳回应着沿途的连连贺喜,一边余光扫向围观人群,不动声色地与潜伏其中的自己人对上一眼,心照不宣。
迎亲队伍将入侯府所在的街口时,跑在最前方的报喜人高喝一声:“新娘子到了。”
待花轿进门之时,府中乐奏四起,炮仗声声,烟花腾空,满目璀璨。
侯爷容光焕发,早已在喜堂正座上坐定,乐呵呵地等着两位新人前来叩拜。
方晗下马,先入府中正要与众宾客寒暄。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新郎彭古意,太过热情容易引人注意,于是只礼节性地应付前来贺喜的百官同僚。
而彭古意下轿后,由喜婆搀扶,踩着碎步子行向喜堂,闻得耳畔或真意或假作的对新娘子的夸赞声,心中一万匹神兽奔腾而过。他想过娶妻生子,但他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会蒙着盖头嫁人。这么推算……将来孩子是不是也要他挺着肚子生啊,摔!
自下轿到喜堂,新娘子需要先过炭火盆,寓意夫妻日子红红火火,再跨马鞍,寓意未来生活平平安安。彭古意顶着盖头,一板一眼地过火盆,孰料他刚抬起脚,不知是谁将一块石子倏地踢来,砸在他脚踝上。
他足下一个不稳,差点将火盆给踩了。
宾客中有人发出不屑轻笑。
方晗循声去看,只见福亲王一众人一边优哉游哉坐着品茶,一边幸灾乐祸地瞧新娘子的窘状。她的目光渐渐收紧了,唇畔笑意一点点冷下去。
盖头下的彭古意却管不了这许多,忙站定,重新过火盆,接着跨马鞍,好容易才来到喜堂中,由喜婆搀着,与方晗分左右站了,两人各执红绸一端。
三公中年龄最高威望最重平时最闲的宋太傅主动来凑热闹,领了赞礼者一职。此时,宋太傅按着座椅扶手颤巍巍地高声念道:“今日,彭古意迎娶方晗,行庙见礼,奏乐!”
一声令下,弱下去的唢呐声瞬间又响亮起来。
“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下跪,对外向天地而拜。
“二拜高堂。”
两人牵着红绸重返身,下跪,对着坐上的侯爷拜下去。
侯爷喜得合不拢嘴,虚抬手:“快起来,起来。”
“夫妻对拜。”
彭古意再转身,拜了下去。而方晗在屈膝的刹那,掌心抚上缠作腰带的软剑,目光一瞬凌厉杀意充斥。正在她欲抽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攻势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又细又高的传报声,“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