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着这一切，却是面无表情，仿佛那场灾难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大概是你们都能猜到的那样，我们全家人每天都会被拉去批斗，再伤痕累累地回家，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曾经鼎鼎有名的名门望族，一瞬间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奶奶的脸露出了一丝嘲讽。

　　“那天，我们又要出门去接受批斗，可是，他挡住了我们的路。”这个他，想必是奶奶心心念念的人了。

　　“跟我走吧。”

　　“他轻声地跟我说出了那句话，然后走过来牵住了我的手，当时我们一家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来。”奶奶说这些话时的表情，仿佛在描述一个盖世英雄，不，他本来是她的盖世英雄。

　　“他家是贫下农，用那个时候的话说，是成份好。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人反对，我和他很快结婚了。”虽然是一句很简单的话，可是奶奶的脸却露出了甜蜜娇羞的笑容，好像一个刚刚出阁的小姑娘。

　　“因为我家的成份特殊，而且那个时候也没有钱，我们甚至连婚礼都没有举行，他只是不知道托了多少人，买了一匹红布，给我做了一件裙子，嫁进他家的那天，我是穿着那条裙子。”

　　能看的出来，奶奶现在的物质生活条件并不差，身穿的衣服也都是用料考量，做工精致，可是奶奶说起那条裙子时的表情，好像在说着世界最美的华服。

　　很多东西其实本来都是再普通不过了吧，只是因为和我们心底最重要的人息息相关，所以物本身也被赋予了独一无二的价值。

　　或许那件裙子早已破烂不堪，但我想即使到了今天，在奶奶眼，它依然会是世界最好看的裙子。突然想到那天邵然来到咖啡厅里，质问我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是我想要的生活。

　　和陈彦在一起的生活其实再平凡不过，咖啡厅，家，几乎是两点一线，即便偶尔空闲了一些，做得最多的是便是一起去家附近的小公园散散步，晒晒太阳，或者是窝在家里看看电影。

　　但怪的是，即便是最简单的食物，和陈彦一起吃的时候也觉得别有一番风味，即便是在其他人看来再无聊不过的事情，我和陈彦却都觉得乐在其。

　　大概只是因为是和你在一起，所以所有最平凡的小事都被赋予了最深刻的记忆。

　　“那个时候大家的思想还都很传统，女人在家无非是相夫教子，做家务。可是我和他在一起，家里的活儿反而都是他干的。”

　　“有时候，我趁他出去干活，会把家里的衣服洗了，再做做卫生，他回来以后总是很心疼地说我这双手是用来弹钢琴的，怎么可以做这些粗活累活呢？”即使现在回忆起来，奶奶的脸的神情看去依然像一个爱撒娇的小公主。

　　“再后来没多久，我怀孕了，说来也真是怪，我和之前的丈夫在一起，怎么样都要不孩子，婆家都以为是我的身体有问题，可是和他在一起没多久，我有了身孕，大概这是命吧。”明明听起来是件大喜事，可怪的是，奶奶的脸看不出一丝欣喜，反倒是似乎有很多牵挂。

　　“我怀孕的时候，身体反应很激烈，吃什么吐什么，把他给急坏了。”

　　“那天，我无意说道好想吃以前经常吃的金枪鱼三明治和咖啡啊，他抱住我哭了，说我跟着他受委屈了。”

　　“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那会儿也只是随口一说，更何况那个时候，连饭都经常吃不饱，要去哪里弄金枪鱼三明治和咖啡啊？”

　　“可是他从那天以后，每隔几天会给我拿回来一份金枪鱼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每次问他从哪里弄来的，他都不愿意告诉我，直到后来我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他不告诉我我不吃，他才告诉我，他每天都会去给一户曾经开过咖啡厅的人家家干活，因为他们家可以偷偷弄到金枪鱼三明治和咖啡。”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他每天都会回家很晚，为什么每天看起来都很累。”奶奶说着说着，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哭着抱着他，不许他再去人家家里干活，他每天已经够辛苦了，我说我再也不要吃金枪鱼三明治和咖啡，可是他却笑着说只要我能吃到自己喜欢的食物，他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我知道了以后，他不但没有停止去，反而去得更频繁了，几乎每一两天，会拿回来一份金枪鱼三明治和一杯黑咖啡，我每次让他也吃一些，可是他总是坚持全部都留给我吃。”

　　奶奶的眼神停留在了咖啡杯，仿佛杯的液体有着巨大的魔力，可以让时光倒流，让一切再回到那一天。

　　“奶奶，那后来呢，你们是后来一直在一起吗？”陈彦有些好地问道。可奶奶听到这里，刚刚闪闪发光的眼睛顿时又暗了下来。

　　“革结束以后，我们家得到了平反，我又获得了回去的资格，尽管我一点也不想回去，从来都没有打算过回去。更何况，那个时候，我们的儿子，已经出生了。”奶奶低下了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儿子？所以，奶奶其实是有家人的，可是在医院的时候，奶奶明明跟我们说她没有家人啊。

　　“奶奶，那您的儿子......”陈彦也有些犹豫，但还是代替我问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奶奶把头扭向了一边，看着窗外出了神。

　　一时间，我和陈彦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奶奶，似乎所有的话语在这一刻都是那样苍白而无力。我突然很想抱一抱眼前这个满鬓白霜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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