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船员与兵士是否人心迥异,总的来说这支满载军粮的木帆船,在接下来的时日里,顺风顺水,再无半分意外,平静的没有半丝波澜,改运河,走陆道,翻山越岭,畅通无阻。直到越来越接近舞河城,李九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小兵们的情绪愈发沉闷与紧张,担忧都已经挂在脸上。
这一路,确实为难他们了。
“明日一早,便到舞河了。”李天风看着天边的落日,眼中印满了期盼。
“是啊,比预计的时日还早了四日。”李九回头看向李天风,微微笑着。“若军粮的事情解决得顺利,老四你便可以全心寻药材了。”
“军中若有事,你还是可以来……”李天风点点头,难掩兴奋,然而看着眼前的李九,半边脸映了晚霞,绚烂夺目,从未有过的兄长的感觉不知为何有些发酵,不禁有些许愧疚。
“得了罢!你莫与我客气!”李九白了一眼李天风,“五姐的身体才是要紧事,你莫不如速速寻到药材,了解了这桩心事,再来帮我助我,或许是来救我小命也说不定。”说道这里,回过头,远远的望着天空。若是他们几个真的兄弟齐心,该有多好。
“你说得对。”李天风不再看李九,一双眸子满是彩霞,不知望向何处。云儿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或许真的没有心思做什么事情,倒是成为负累了。可若是云儿解了毒,他李天风,皇四子,便再无后顾之忧,也需长风破浪之时了。浅面粉颊的公子哥渐渐眯起双眼,落日之下犹如雕塑,沉默坚毅。
“放心,即便事情有变,计划失败,我也会护你周全的。”李九瞧着李天风的凝重,猜测他的担忧,重重的拍了两下老四的肩膀,以示宽慰。
“你是不是想错了什么?”李天风动作未变,一双眼微微斜视,不满的睥睨李九,“真当我李天风这般无用不成?谁需要你的保护?”
“瞧瞧你这小气模样,”李九扬起唇角,“若真有意外,保住一个是一个,不若如此,谁来救我啊,当真还指望父皇千里迢迢的圣旨不成,”少年的脸色从轻松转为平静,终是闷声说道,“要知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从听闻消息到我们来舞河,已经又过了半月之久,还不知道此刻的局势如何。”李天风已经大致从李九处听闻了西北之事。此刻也不自觉凝眉。
“沿路并未瞧见大批难民,应是还过得去吧,最起码,舞河未破,一切仍然可以扭转。”李九轻声低语。
“成败皆在粮草。”李天风垂眸,自幼的锦衣玉食,令他以前完全不知道饥饿的滋味,可没有食物与后盾还需打战,将心比心,他还是明白前线所有的困难与无奈的。
“大安富饶,并不缺粮少食,即便是需求再多的粮草,也难不住父皇。”李九轻声冷笑,“可若不揪出这背后的主谋,不仅是西北的兵士要死得不明不白,更会有多少城池的百姓遭殃呢?”她记忆中,似乎从未见过战争,可不知道为何,炮火纷飞,残垣断壁,尸横遍野的景象总是深深的印在脑海中,且每每梦见,总会被惊醒,那般真实与扑面而来的恐惧,深入骨髓,李九,你到底来自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亦或是那死于战场的冤魂?
“你似乎比谁都痛恨战争。”相处的日子久了,平日里总是那般懒散无赖的李九,每每提及这个话题,眸中的颜色总是深不见底,藏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谁会喜欢战争呢?”李九低首,她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安于现状,衣食无忧,便是理想的日子了。
“可历史推进,朝代更迭,哪一次不是倚靠战争呢?”李天风自小便受皇子教育,统治者的眼中,看到的,应该更宽更广不是吗?李九,有些软善了。
“即得民载,护民安康。”随意闲聊,李九不欲争辩什么,“如若我大安足够强大,又何来侵犯呢?”西北的稳定不容易,可一切纷乱,定然是与朝中之人有关的,“自古以来,哪个国家的衰败,不是从骨子里开始烂掉的呢?”
“……”李九声音低沉,喃喃轻语,也不知道是说给老四听,亦或是讲给自己听的。李天风瞥了一眼李九,落日已经隐没,昏暗的光线下,唯独瞧见轮廓。他若不是太子爷,将来不会坐那个位置,或许,自己真的会有一个好兄弟。
“早些休息吧,明日起,或许就没这般好日子过了,”李九不再说话,恢复平日的表情,伸着懒腰,口中咿咿呀呀的,“哎,难得能睡个安稳觉,往后几日,怕是要受些罪咯!”
“你倒是豁达。”李天风心中本是凝重,此刻也不禁笑出声,原本他以为,自己才是那不能犯错的皇子,父皇不会力保,他又不愿意拖累母后,可瞧见这呆子,一路犯错一路被罚,幽闭有过,软禁有过,惩罚有过,名声也坏过,甚至一笔一笔全部记入史书,比起自己,更似是杂草一般,随心所欲愈挫愈勇,从不担心不够低调,将个太子名当得理所当然,瞧他这架势,就算明日要废太子,今日也要先嚣张一回。
“豁达啥呀,”李九拍拍屁股和膝盖,“我还怕挨军棍,都做了棉垫子包着呢!”说完殷勤的撩起裤腿,“老四你瞧瞧看,做工怎么样?我家胭脂不在,我可是费了好些功夫做的,你若觉得好……便自己也去做一对吧!”说完抹抹嘴,似乎在庆幸刚才没有顺口溜处送人的话。
“你自己留着罢……”才有半分改观,这小儿又泛起傻气来,李天风摇摇头,笑着离开。
“不识货,你瞧上了我也不会给你啊。”李九撇嘴,也跟着进了船舱。
下船之后便不再坐马车了,长途跋涉唯一的好处,便是令自己的骑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往日里虽说练习也不算偷懒,可此刻她才算完全明白任务见真章了。
不再需要有人殿后,三匹大马,一个宽脸汉子,一个白面皇子,一个黝黑太子,直直的坐于马上,安静的立在城门前,马后是一辆接一辆的三轮货车,码放得整整齐齐。晨曦的日光将三人的影子拉得悠长,年轻的人儿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势,浩浩荡荡。
城门前等待的百姓远远观望打量,指指点点。
“这货商消息也忒不灵通了,如今的舞河,可还有生意能做?莫把小命丢了哟!”老者微微摇头。
“你这老头便不懂了,瞧见没,前头那壮实的大爷,可是西北营地中有官职的兵爷爷,前些日子我家弟兄指与我看过呢!”一个裹了汗巾的汉子蹲在老者边上,眼中带着得意。
“军中之人?那是不是皇爷爷送了粮食来了?”老者的脸色顷刻间便变了模样,眼神敬畏。
“哎哟,若是如此那便好了,瞧着这些日子城外的兵爷们煮的那是啥?一个个大小伙子,饿得脸都黄了,老婆子我瞧着都心疼哪,如今可是皇老爷长眼了,瞧见了这天高地远的舞河城哟!”大妈怀中抱着幼子,远远瞧着城门前的人马,心中祈祷。
“谁知道呢?这些日子进舞河的车马也不止这一批了,也没瞧见军爷们的伙食有何变化,若不是大将军管得严,许是要来抢咱们的粮食也不一定,自古朝中无善堂!”一个中年男子身着旧长袍,停止身子轻声哼气。
“你这酸书生放什么狗屁呢!”老者瞪了一眼书生,朝着李九的方向忙着拱手,“可莫乱说话,这些人说不定是京中来的,瞧见那高个子小哥没,细皮嫩肉的,一看便不似我西北的人,定是什么贵人!”
“你这老头……”书生气不过,还欲说话。
“哎哟你们这帮男人便别吵了,城门要开了,快些让开道哟!”瞧见城门上纷涌而出的兵士,老婆子抱着幼儿,紧忙朝一旁躲去。
李九微微眯着眼睛,淡淡的瞧着眼前的城门。
城墙巍峨高耸,与京中的精致不同,眼前的建筑粗犷豪放,硕大的石块原模原样的堆砌在城墙之上,夯土封层,牢不可摧的模样令人心安。
“城……门……开……!”悠长高亢的声音催入耳膜,李九微微抬头,阳光拨开云雾,耀入双眼。伴随着轰轰隆隆的声音,厚重斑驳的城门缓缓而开,灰尘细土卷着城墙缝隙,鼓作纷飞,日光透过愈发张大的门缝,毫无保留倾洒而入。
门中两人两马,身披铠甲,肩负长枪,银光闪闪,踢踏而出。
“副将明阳!”
“副将司远!”
“恭迎太子殿下!恭迎四皇子殿下!”
行至城门,两人齐齐下马,单膝跪地,双手拱拳,俯首迎接眼前的贵客,一把声音嘹亮粗狂,响彻天际。
“两位将士免礼,”李九的声音并不尖细,可比起同龄的男儿,却是过分清脆了些。为了克制这般黄莺之音,故做的哑声低沉深闷,比起两个战场上下来的年轻男子,可以说是毫无气魄。
“入营罢。”李天风昂首马背,声音不高不低,微微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