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与李天风互相望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几分担忧。今日魏文未曾来相迎,足以说明受伤不轻了。一个将帅在士兵下属的心目中是什么地位,之前,他们两个或许真的有些低估了。
三人跨腿下马,却再不是入营时候的轻快表情,此刻统统挂上了凝重与担忧,长靴踩踏在泥草地上,方兰明显开始急躁,沉着稳重抛诸脑后,此刻正大踏步的冲向主帐,一伸手便想掀开门帘朝里冲去。可心中尚存的几分理智又令他生生停止了动作,黑面乌脸的回过头,眼睛死死的盯着李天风和李九,催促之意再明显不过。
门口守卫的小兵单手长枪,似乎有些被方兰的表情吓到,瞧着李九他们过来,依旧怔怔呆呆的瞧着,半日没说出话来。
“方大哥,进去罢。”瞧着方兰这般模样,李九也失了调笑的心情,不自觉的语气凝重,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嗯。”战场之上箭无虚发长刀直入的方兰,此刻却头一次有些胆怯与退却,一只手搭在帘子上,犹豫不安。
“……”李九看了一眼方兰,重重的拍了拍大块头的肩膀,一手掀起厚重的帘子,微微弯腰,大步入内。
主营帐并不算大,却也不小了,帐内仅染了一盏油灯,昏黄幽暗,入夏的天气,四周却圈上了冬日的棉毡。
李九走在最前方,还未迈步,便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味呛得皱了眉头,鲜血的味道混杂着麝香气,还有浓浓的药味,充斥在整个营帐之中,令人睁不开眼来。
“方司尚。”屋内两个小兵,察觉营帐的门帘被拉起,紧忙上前,待看清是方兰,眼中带着激动的唤人,另外两个是?小兵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上下打量着李九与李天风,困惑的看向方兰。
“太子殿下,四皇子殿下。”方兰自进了营帐,紧锁的眉头便没有松下半分,此刻忍着几分耐心与小兵介绍来人,心中却早已经急躁不已,一双眼看向内里的床榻。
“太子……”小兵有些错愕的瞧着眼前两位差不多年纪的客人,甚至黝脸这位似乎不及自己年岁的模样,竟是这般身份,心中一慌,结结巴巴行礼。
“军中无需多礼。”李九一手扶起小兵,看了一眼急得眼珠子要飞出去的方兰,打断了两人的称谓,出言问话,“魏大将军如何了?”
“大将军他……”似乎多日的委屈忽然找到了倾诉的主心骨,两个小兵双目一红,竟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带我去看看。”李九一手托着小兵,胸腔之中一颗心却渐渐下沉,她有十分不好的预感。
“请随我们过来。”小兵咬着嘴唇,转过身子,轻声细语。
李九抬头看了一眼李天风,两人的眼中是一般情绪,暗色的眸子盛满了不安。回过头,不再过多猜测,一前一后,三人行至床榻。
床前燃了熏香,烟雾缭绕,浓浓的檀香味道压制着床榻中的血腥气。一个矮小的杌子上杂乱的散落着布条与棉团,有的带着暗褐色的血迹,有的浸满浓黄色的汁液,混合着这般刺鼻的味道,令人作呕。
李九立于床头,一手握紧方兰的胳膊,瘦小的脸拧成一团,眼中的情绪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而一旁的方兰,硕大的块头却是瑟瑟发抖,粗犷的脸一瞬间煞白,死死的盯着床榻上的老者,牙关紧咬。
“瞧过军医司了吗?”沉默了半日,李九没有抬头,低低出声,然而那一把声音之中,却是令人惊异的镇定与冷静。
“前些日子瞧过一次,将军不时会清醒,千叮万嘱莫惊动了营中兵士,定要将他的情况压下去,只待京中来人,故不让我等惊动军医司。”小兵似是担惊受怕了太久,一股脑吐出话来。
“为何要隐瞒消息。”李天风一张白面,此刻却也暗得吓人。
“将军说……”小兵犹豫了一瞬,终是咬牙出口,“将军说军中有奸细,不能透露他的伤情,否则鄂温克必定再次举兵舞河城。”
军中无帅,后方无粮,接连的败战之下,这场战,不用打也知道结局。魏文宁肯耽误伤情,大热的天用厚垫子围住主账,不让药味透出帐去,也要保住弟兄们仅存的一丝希望。
“孙清风可在?”李九凝神,似是想起什么,忽然出声。
“孙大人是司药使,配药与制毒的,并不瞧伤病。”小兵有几分困惑。
“那便是在了,”李九心中微安,抬手嘱咐一侧的小兵,“你去将人请来,便说太子爷不耐长途跋涉之苦,要找老朋友配几幅解乏的药。”
小兵抬头,看着李九笃定的眼神,再转首,瞧着李天风与方兰并无反对,且似乎十分信任这小少年,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安心,紧忙点头,“是,属下这就去!”,一转身子,大步跑了出去。
“你详细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李九松开方兰的胳膊,轻轻拍了怕他的肩膀,示意镇定。
床榻上的老者半边脸皆是血渍,应是擦洗了多次,却耐不住不时冒出的鲜红。一只眼睛紧闭,一只眼睛……一只眼睛插了半只箭羽,四周的肌肉夹着血肉,通红而惊悚,伤了有些时日了,老者呼吸微弱,花白的胡子挂着血痂。可即便如此,一张染满风尘的脸也是坚毅十分,紧紧绷着,不时呓语。
“你莫紧张,从头讲起,我们有时间。”李九拍了拍小兵的手,温言安抚,“放心,我定会治好你们大将军。”
小兵双眼通红,紧紧握着拳头,娓娓道来,“三年前魏文将军来舞河城后,便与鄂温克大皇子达成协议,虽无通商,却也互不侵犯,休养生息再议战事。那时候,双方已经打了许多年,边防城市都是千疮百孔民不聊生,鄂温克大皇子便同意了魏文将军的提议,自此双方休战,舞河也迎来了生机。”
“鄂温克王年迈病体,他们国家由大皇子执政。”不知是不是被李九那句会治好大将军的承诺安抚,还是渐渐平复了心绪,方兰此刻镇定下来,不时出言补充,以求两位皇子能了解得详细。
“可未曾想却突然出了变故,”小兵眼中渐渐染上了恐惧,“一切皆在一个月前,方司尚离开的第三日。”
三双眼睛紧紧的盯着小兵。
“鄂温克二皇子不知道如何有了兵权,且不知如何得知我方守备的详细分布,那日夜里,刚过申时,正是营中上下夜交班之时,多支铁骑忽然袭击我军,破了多个地方的防守点,最终会和攻入主营。他们似乎知道我军所有的位置与安排,主营刚得到消息便被突然袭击。那一夜损失十分惨重。”小兵吞了口口水,望着眼前三个人,继续道,“魏大将军猜到了有内奸与叛徒,同时间派了舞河城的丞司去鄂温克寻大皇子。”
“可人还没回,我方军粮又出了事。第二日午时,几乎所有的存粮地同时间着火,烧得一干二净。”一面说着一面忿忿,“可更蹊跷的事情还在后头,魏将军想尽各种办法联系京中,却没有一丝回应,他便猜到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了,可军不可一日无粮,舞河太守与魏将军一同向周边城郡求了粮食,然而无论信中告知的是米面也好,干肉盐巴或是粗粮粳米。最后营中收到的,却只剩草皮谷麸,运量的官兵皆是觉得奇怪,运送途中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不知为何成了这般结果。”
“那将军是如何受的伤?”方兰的声音低哑愤怒,带着几分克制,十分吓人。不比李九与李天风,他是十分清楚魏文的本事的,老元帅驰骋沙场几十年了,此刻虽是花甲之年,却从未露出半分老态,身子骨强健过绝大部分兵士,若说打一场战便伤成这般,他如何都不愿意相信。
“是鄂温克二皇子暗中刺向大将军的!”小兵的眼中顷刻间浸满了怒火,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史丞回来后,带来了鄂温克的外史,将军与大皇子一向交好,便没有太多防备,可未曾想来人竟是鄂温克的二皇子,趁将军不防,引至城外,与他接应的弓箭手从城墙射出箭羽,伤了将军。”
“那二皇子人呢?”李九沉默了一瞬,忽然出声。既然魏将军要忍受这般苦痛也要瞒住自己受伤的消息,那便是二皇子并未成功逃离才对吧。
“那二皇子跑了,他诡计多端,一早便部署好逃离的路线。唯一幸运的是他为了及时撤离,将魏大将军引靶心便已经离开,并不知道将军的伤势。”小兵叹了一口气。
“那个弓箭手呢?他定然是瞧的清清楚楚的。”李九微微眯了眼。
“那个人倒是逮着了!”小兵眼中闪过兴奋,“那人射箭一流,轻功却不怎么样,逃跑的时候被城墙下的守卫逮了个正着。”
“此刻他人呢?”似乎发现了突破口,李九的眼中有了神采。
“在马房关押着,殿下若要去,属下带您过去问话。”小兵察觉李九的意图,赶忙应话。
“那……”李九话未出声,帐前的门帘却忽然拉起,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殿下,好久不见,”孙清风面带微笑,神色淡淡,逆着光,远远的站在帐前,低声轻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