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人不是说,这贵客不过是瞧了那一眼,该是认不出我们几个弟兄?那便是说,即便是某在这儿唤声方大人,他也是分不清楚您的身份,您说,兄弟我说得可对?”沉寂下来之后,此番声音带着明显的挑衅,伴随着其他人细碎的嘲笑声,方兰肩头紧耸,心间一时有些惊慌,他此刻无法回头看,自是瞧不见李九的表情,瞧着眼前的同伴那般嚣张狂妄的模样,方兰头一次有了后悔的心思,自打跟了李天沐,多多少少也有十多年了。军队磨难也好,前线危机也罢,自己却是从未有过退缩之意,可此刻,一想到身后那个瘦小的太子爷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种背叛的愧疚感仿佛从骨髓中溢出,令人浑身炸疼。
“方某不过传话罢了,”方兰的声音再无掩饰,粗犷沙哑,透着忍耐,低低的从嗓子中划出,“瞧着你们,似乎是并不想配合上,那这客人,方某怎么带过来,便再怎么带回去罢了。”身份已然是暴露了,但李九,是万万不可交给这几个人了,方兰垂了眸子,眼中已经显露危险的情绪。
方兰的身手摆在那里,若要真动真格的,指不准谁会吃亏了去,那男子未曾料到往日里沉默好说话的方家老大,此刻却是偏执强硬起来,瞧着这人不似开玩笑的神情,不由的也沉了脸,一时间,双方竟是剑拔弩张之势。
管不得对方如何想,方兰却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人,他是定要带走的,纵是毁了什么计划,纵是后路无退,他也做不到将李九的性命拱手相让。跟随李天沐,为的本就是家国,而李九助他西北军救下的,也是家国,他求的,是两全,不是杀伐之路……
“方兰,你认真的?”对面的男子此刻才正了声色,再不似之前的轻浮痞意,直直的盯着这大块头。
“方某何时同你有了玩笑的情谊?”既是已经指名道姓,心间那层担忧也只得撕去,一时间,方兰似乎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一把扯了面上的纱罩,嘴角含笑,冷冷的盯着对方。
“那便是要打上一场了……”刀剑出鞘的声音清脆而可怖,一直躲在方兰身后的李九猛的抬了头,心中的疑惑愈发强盛。
大哥是什么脾气?他的手下,如何会敢这般嚣张?眼前这些人,究竟是仗谁的势?倚靠的又是什么人?方兰,方家的嫡子,即便在金陵,也是无人敢惹的角色,能令他这般隐忍同警觉,对方的威胁力,似是已经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打上一场罢了,方某何惧?你等若是真有本事,便将人夺了去罢。”方兰冷笑着抬眉,对方虽是惹不得的角色,可此刻自己心中,却是无比的畅快,李天沐说的对,宫中的官场,确是不适合他这个粗人啊!
身后的衣摆忽然被人扯了几扯,方兰心中一惊,反应过是何人的动作,忽然有些呆滞。
李九未见方兰的反应,持之以恒的扯着他的衣摆,直至这大块头僵硬的转过头,眼中几分怯意的瞧着自己,瞳子中是遮掩不住的歉疚。
“方兰?”李九的声音有些冰冷,虽是声音上扬,却是带着肯定,这般探究而确定的声音令方兰一颗心整个沉了下去,他要如何同小殿下解释。
“还当真是你,”李九嘴角维扬,冷冷的笑着,扫了一眼愣在当场的大块头,踱步朝旁走去,不待方兰急切的阻止,便离开了他的护身范围,双手负被,淡淡的望着眼前的人。
对方的男子此刻却是有些意外,方兰想要护住这太子爷的心思已经十分明显,为何他会在这般时候走出来?瞎子也能看出来,跟他们走,有去无回,躲在方兰身后,或许还能得个万全。这瘦小的太子爷,究竟是胆量无双气度不凡,亦或是瞧不清楚时局十分愚钝?如若他此刻出来,只是因为自己说出了方兰的身份,他要同这方家大少爷置气,那便只能说是愚蠢不堪了吧。思及至此,男子嘴角微微扬起,面纱下的表情呈现几分不羁,抬手间,便要将面纱扯下,纵是如此情境了,再是遮掩,又有何作用?
“我说你还是戴着那黑纱吧,”李九扫了一眼男子,轻蔑的笑了笑。
“莫非太子爷还觉得,您若是没瞧见我们的脸,便能得一条生路不成?”男子不禁失笑,嚣张的声音脱口而出。
“还真想多了,我只不过觉得你有些难看,瞧着你那张脸,我有些脑仁儿疼。”李九瞥了一眼,再不想看他,一双瞳在一众人身上溜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方兰身上。
“你!”男子有些微愠,手中的刀闪着寒光,不禁朝前走了两步想要靠近李九。
“退后!”方兰眼疾手快,长刀出鞘,大步上前挡了脸面。
“方兰,你既是背叛了我,又何苦作出这般保护的姿态,”李九轻蔑的笑了笑,轻轻的斜靠在马车之上,下巴微微抬起,眼中满是寒意,“你们也莫在我面前做戏了,那面纱,戴是不戴,都没什么区别,我李天赐别的不成,记性倒是一等一的好,看过的面容,随便一声说是忘记了,也不可能。”
方兰同那男子同看向李九,包括在场的所有人,皆沉默了下来没有说话,或许他们都不太明白,这太子殿下如此逞能作死,当真是无所畏惧吗?
“跟了尾巴?”男子似乎是突然灵光一闪,心中有了忌惮,回头逼视方兰。
“……”方兰没理他,也没有再说话,李九的笃定让他有些吃不准,相处的日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这个太子爷带给他太多意外。常识不清五谷不分,那是和他说几句话便能感受到的不靠谱,一日到晚嘻嘻哈哈没个正行,可若是说他糊涂,他却又比谁都清楚,说他胆子大,他又是蟑螂老鼠都避开走,那接头人的疑惑反倒令他起了疑心,李九自打知道自己被擒,没有半分闹,甚至连一个问题都没提过,包括同处一室的李天沐去哪里了,也没有提过半句,此刻想来,着实是有些不太对劲了,莫非真如这人猜的,小殿下带了护卫?所以才能这般镇定?
“去查!”方兰杵在原地不说话,那接头的男子却没这般冷静,没听到回应,他心中却是十分打鼓,长臂一挥,嘱了一众手下四散搜寻。
小李九真的带了人吗?方兰瞧着李九,忽然心中有些放松,如此最好,若真打起来,输赢倒是其次,可若说起要护了这太子爷万全,他倒真是没把握了。身份即是败露,他又无心伤了李九,那接下来的活罪死罪,倒是释怀了,方兰无奈的笑了笑,抬手松了面罩头巾,憋了这许多日,着实是有些不痛快了。
“我说,你们捉的我,我还没如何的,怎的你们倒是先害怕起来了。”李九没看方兰,歪着脑袋瞧那男子。
“你是大明寺的和尚吧,戒字辈儿?”李九抬眼望,挑起下巴朝那男子啧啧嘴。
“贵客眼睛毒辣,”和尚一把松了面纱同笊篱,光溜的脑袋上显现出十分招眼的戒疤,配合一双凶狠的脸,瞧起来令人触目惊心。
“过奖过奖,着实是你这张脸有些狰狞,哪里瞧都不似那寺中的佛心和尚,当年瞧上一眼便忘不了,如此就记得一些。”李九嘴角微扬,说的若无其事。
“佛生万象,苦度罗汉也非都是笑面相。”和尚耸着眼睛盯李九,心中不知道为何有些发毛。这太子爷同当年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高了些,不过还是那般瘦,黝黑的面容,随便放在人堆里,都无法令人一眼瞧见,可此刻瞧着他睨向自己的那双眼,心中所有的定论都在这一刻推翻。往日里觉得丝毫没有气势的皇九子,单就这双瞳,便已是与他们有了云泥之别,当年未曾好好瞧过,今日方才发觉,这眸子,轻易的便提醒了他,什么是皇族,什么,是龙威。
“和尚好悟性,”李九回望着这秃疤和尚,咧嘴笑出声,“佛生万象,心渡众生,却是不论长相。”
和尚一时间有些语塞,他不是来同方兰打架的,更不是来同这太子爷讲佛法的,四散的师弟一个个回来,回禀的内容却是都大同小异,寻不到尾巴。
“将人带走。”和尚心中打鼓,他不愿意再在这里耽搁和拖延了,如果说李九带了高手,是他们察觉不到寻不到的人,那他何故跟了来?可如果是这太子爷什么人都没带,却能唱这一出空城歌,光凭他这笃定的神态,也足以令他忌惮,此前可能有些想太少了,对这东宫子,他们了解得,可能真的不够。
此刻和尚方才发觉,比起那一位的话,或许李天沐,要更了解这皇九子一些,不知道为何,他心中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他们此番动手,或许真的早了些。
如此的想法不禁令和尚一惊,再望过去,瘦瘦小小,衣裳有些皱巴,面容没有半分情绪,自己如何会被如此模样的小儿唬住?呵,空城绝唱,直待我戒嗔手起刀落,便真是落得一出空城绝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