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吟说她此生都赢不过那个活在姜啓言心底的女子,而我说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她说可惜呀,她很久之后才明白这件事。
这是我们之间最为沉默的一次谈话。
那一晚后来繁星满天,微风四起,吹拂着梅花枝桠,寺吟发梢上插着的簪子不禁摇晃起来,珠翠碰撞发出“叮叮”声响,惊扰了蹲在梅花树下的男子:“是谁?”
见瞒不住了,寺吟轻步走向姜啓言,面色镇定。
姜啓言站起身,缓缓转过身,俊秀的面庞浮起一丝不满,语气也有些生硬:“原来是你。”寺吟正视他:“王爷怕是还不知晓臣女的名字。”
不等他说,寺吟便报上了自己的名姓:“臣女林寺吟,字清之。望永安王牢记。”
姜啓言没看她,一双深眸看向远方,似是在远望宫城,又似在眺望明月,神色哀伤:“于本王无关。”
语意里的疏远和丝丝恼怒不难听出,可这世上偏偏有些女子愿意不顾一切地撞在枪口上,不带丝毫犹豫地:“王爷,同寺吟打个赌吧。”
姜啓言缄口不言,深邃的眼神望着远边若有所思。
“赌什么?”姜啓言毫无征兆地问起,令寺吟一愣,显然是有些惊讶。随后她又是一副大家闺秀般的微笑。
“赌……你会忘了她,爱上我。”手指指着他手中的剑,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水灵的眼瞳动情地盯着他,唇角勾起,整个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姜啓言看着她的面貌一怔,似是没见过如此自信的女子,只一瞬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冷漠:“好,本王同你赌。”
寺吟把头上的梅花步摇取下,递到他面前:“记住,我叫林寺吟,不许忘。”姜啓言瞳孔蓦地收紧,神色复杂地看着那芊芊玉手上的梅花步摇。
“我叫缕烟,你要牢牢记住啊,可不许把我忘了。”
曾有一个鲜活刚烈的女子也这样对他说过。
“好。”他不由自主地应了声好,许是习惯性的。
寺吟听到他说“好”,唇角的笑意愈加明显,“给你。”,说完,寺吟把步摇塞进他宽大的手掌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啓言眼神深幽地看着她逐渐离开的背影,双瞳里翻涌着莫名的苦楚。她不知她今日的行为像极了当初他与缕烟初见时的场面。那个美妙空灵的女子满面笑容地递给他一串糖葫芦:“给。”他颇为奇怪地注视着她:“这是?”
“我注视你好久了,但是看你一脸不开心,所以就买串糖葫芦给你。我呀,每次不开心的时候,就吃糖葫芦,吃了过后,就觉得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你试试?”她一字一句地向他解释,见他一直没吃,连忙剥开糖纸自己咬下一颗:“你看,没毒。”说罢把糖葫芦放到他嘴边:“吃吧,吃了就不会不开心了。”
他咬下一颗,口腔里弥漫着糖的甘甜。他一向不喜吃甜,可他那日却把那串糖葫芦吃了个光。
女子见他吃完了糖葫芦,咧开嘴笑了,嘴角的两个梨涡显现出来,只见她用手蘸起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缕烟”。她说:“我叫缕烟,你要牢牢记住啊,可不许忘了我。”
说完,好像不放心,又蘸起茶水在桌上写“糸山”。
“你可以来这儿找我。”离开时狡黠的笑着,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姜啓言看着桌上写得歪歪斜斜的四个字,眼神温柔。
姜啓言收回回忆,看着那瘦弱的背影渐行渐远,转而又满眼温柔地看着那把剑,温柔地说:“缕儿,你曾说若是有人抢你的东西,你定是会把他千刀万剐才足协恨。如今有人来同你抢我了,你怎么就消失了呢?”
“夫君的缕儿可不是胆小鬼,缕儿,你出来好吗?”
银色剑片上落下一滴水珠,接着一滴又一滴,在阴冷月色的照映下,闪烁着点点白光。
寺吟按着原来的路径走回宴席所在的位置,一张美目盼兮的脸上难掩喜悦。
姜啓言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在宴席上,但这于她已不是那么重要了。他说的那声“好”不就是她成功的第一步吗?
后来寺吟常常和她爹爹进宫,当然理由是要向宫里的姑姑们请教一些关于礼仪方面的知识,于是她爹也乐得自在,每次进宫必带上她。
几次寺吟都没能看见姜啓言,终于按耐不住,去见了他身旁常跟着的那个小太监安顺。那日寺吟颇为霸气地在安顺路过的道上截住了他,“招呼”他到一个较为安静人烟稀少的亭子坐下,开门见山地说:“小安子,把你家王爷的每日行程都给我说,那……”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了一锭银子“你每日便可得一锭银子。”
安顺错愕地看着石桌上的那锭银子,结巴地说:“奴…奴才…不…不能…出出…卖…卖…王爷。”
“只是告诉我他的行程而已,不算出卖。”
寺吟拿起桌上的茶盅,小抿了一口。
“可…若让王爷知道了,小的…不死得残!”安顺红着脸说。
寺吟听到这句话,噗嗤笑了出来,心中暗暗觉得这个安顺是个实在的人,忍不住想要捉弄他一番:“你若是不答应我,我可是会比你家王爷还狠。”
说完,用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吓得安顺直接趴在了地上:“小的听林主子的就是。”
寺吟笑着看趴在地上的安顺:“快起来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安顺恭敬地应了声是。
寺吟从袖里又拿出了锭银子:“先把你家王爷今日的行程告诉我,这是你的报酬。”说罢,芊细的手指把两锭银子推到安顺面前。
安顺见状,赶忙低下头:“让小的告诉林主子王爷行程可以,可这…银子奴才可不敢要。”寺吟说:“别怕,收下吧。我不会拿你怎样的。”
安顺颤抖着声音:“奴才…真不敢要,您饶了我吧。”
寺吟见他尤为坚持的样子,也没再强求,向他问出了姜啓言的行程:“王爷他今儿正午会和七皇子一起去味满堂吃东西。至于下午奴才就不知道了。王爷平日里很少告诉奴才他会去做什么,只有一些简单的小事才告诉奴才。”
“至于林主子想要的事无巨细奴才实在做不到。”
“事无巨细?”寺吟诧异问。
安顺脸红的更厉害了:“王爷素日爱看书,没事也让奴才跟着一起看,日子久了,奴才也会些成语了。不是有个成语叫日积月累’吗?也不知道奴才用的贴不贴切?”寺吟看着安顺挠头的样子,心中更是觉得他可爱:“贴切,贴切。以后我会常进宫,如果我进了宫,便会让我的侍女去找你,你只需跟着她来这亭子就对了。明白吗?”
“是是,奴才明白。”
“好了,那快回去吧。你家王爷久不见你,怕该是起疑了。记住今日的事万不可同他人讲,知道吗?”
“是,那奴才先退下了。”
“嗯,下去吧。”
寺吟连忙起身去味满堂。
出了宫,她便让车夫直接去味满堂。
到了味满堂大门口,寺吟匆匆交代了车夫几句,便快速进了味满堂。走到大厅里一阵懊悔,自己怎么忘了问安顺他姜啓言会坐在哪,看来只有一处一处地找了。
好巧不巧的是寺吟在二楼走廊又遇见了安顺。
她笑着脸问安顺:“快告诉我你家王爷在哪儿?”
安顺看见她,面色惊讶。其实要我看,安顺定是疑问这个女子为何如此执着?
安顺无奈地用手指向走廊最靠里的那扇门:“王爷在那。”
然后寺吟快步走过去,留着安顺在原地喃喃:“林主子,七皇子也在,你可要谨慎行事啊!”寺吟走去敲敲门,里面传出一声慵懒的男音:“谁呀?”
寺吟一愣,想起安顺早上说姜啓言正午会和七皇子在一起,想来,这个嗓音的主人便是七皇子。
她想了想,憋着嗓子说:“掌柜的托我来问二位客官还有何需要。”
“可是我和掌柜的打过招呼不要叫人上来打扰。”男子轻声地说,寺吟因为隔着扇门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客官?”寺吟的声音透过竹门穿去,而此时门里的两个人正在疑心着敲门的人有何用意。其实姜啓言是听得出寺吟的声音的,可是此时她是憋着嗓子说话,嗓音有些奇怪。
“店小二,你的…声儿怎么有些奇怪?像是憋着嗓子似的。”
“这,小的近日得了些风寒,嗓音奇怪不足为过。”寺吟解释道。
而此时姜啓煊已在竹门上划了道口子,看清了门外的来人:“五哥,找你的。”
“谁?”
“好像是吏部尚书林大人的女儿,就是父皇那日寿宴上给你伴奏的那个女子。”
姜啓言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茶盖,沉眸看着杯中泛着微微涟漪的茶水,不言。
“五哥,这……”
“你让她走吧。”
于是,姜啓煊对着门的方向说:“不用了,替我转告掌柜的,多谢他的好意。”
寺吟听到这个回答像在意料之中一样,突然好像想起什么,在楼下找来找去。她的目光飘向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安顺!”寺吟走上前悄悄叫道。
安顺见是寺吟,连忙底下了头,其实我想他一定是觉得见到了瘟神,况且还是寺吟这种执着且聪慧的瘟神,吓得底下了头,而非是对寺吟的敬意使然。不过话说回来,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现今看来,寺吟定是将这个道理参悟透了,所以才如此不顾一切地追姜啓言。
嗯,一定是这样!
寺吟笑着对安顺说:“小顺子,帮我个忙。”
安顺问:“林…主子尽管说…说。”声音都打起了颤。
“就这样……”
寺吟悄悄地给安顺说了她的办法。
安顺还是顺着寺吟的办法做了,只见他和寺吟一同上了二楼,手颤巍巍地敲门:“公子,我是安顺。”
说完,屋里姜啓煊一脸笑意地对姜啓言说:“五哥,你看看安顺的样子,真是太好笑了。”姜啓煊在门的小洞里看着门外两人的一举一动,嬉笑着说。
“五哥?”
姜啓煊见姜啓言看着他面前的茶水发神,貌似好奇地打量着他:“五哥在想什么呢?”
姜啓言回过神,看着一脸好奇的姜啓煊:“无事。”
姜啓煊心知他定是想到了过往的事,而只有想到那个女子的事时他才会想得发怔,却也不点明:“那门外的人?”
“让她进来吧。”
姜啓煊第一次看见姜啓言对女子如此地好。其实在此处说好,是真的好。他想起从前也有许多皇室女子为着姜啓言前仆后继,有个性子胆大的,每日缠着姜啓言,可是后来她再也没出现过,因为她死了。不用想也明白这是姜啓言所为,大家心知肚明,后来再也没有女子敢如此大胆了,就算是喜爱,也都不过是藏在心底,后来到了嫁龄,也就因着父母之命嫁了,而心底的喜爱随着年深月久也逐渐消失了。
所以在皇室的女子看来,姜啓言绝对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主儿。
而今姜啓言对这个吏部尚书的女儿似乎有些特别的情绪,姜啓煊想着。
“她同缕儿……有些像。”
淡淡的声音传入姜啓煊的双耳,他听到突然有些困惑,睹人思人?在这世上真的可以找到极像逝去的那个人的人吗?
姜啓煊怀着疑惑开了门,见到了这个令姜啓言特别对待的女子。姜啓煊看清她的模样,生的是够倾国倾城,可惜容貌与那个缕烟不相似,不过姜啓言说她和缕烟像,那多半是性子相像吧。姜啓煊满脸微笑地看着寺吟,然后见寺吟福了福身,他颌首,然后对安顺说:“我想去街上逛逛,安顺你陪我去吧。”因为不是身处皇宫,姜啓煊便自称“我”,这也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姜啓煊感受到了背后灼热的目光,却装作一脸不知情,径自走出了屋子,还象征性的扩了下胸,于是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寺吟和姜啓言两个人。
纸糊的窗棂经不住屋外狂风的嘶吼,吱呀作响,姜啓言看着眼前精致的梨花木桌,两人竟良久无言。
“别再白费心力了,你的赌注是赢不了的。”
淡淡的语调让人听不出其中的喜怒哀乐,好似一杯清茶一般。
“是吗?那寺吟还偏巧不信。”寺吟走到他身旁的梨花木雕刻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放着的茶水,给自己倒了一杯,她拿起水杯,抿一小口。
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
“你那日给我的簪子我没带,下次你进宫我让安顺拿去还你。”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寺吟的眸子眄过去,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姜啓言,似乎是想在他脸上寻到蛛丝马迹。
“你不是她。”听着云淡风轻的话语,却字字诛心。
“我知道。”寺吟的声音听起也淡淡的,只是感觉话里多了些自嘲。
“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传奇女子才迷住了你?”寺吟像是问姜啓言又想是在问自己。
风透过糊纸的窗户,渗透进丝丝凉意。梨花木的圆桌一尘不染,光滑的桌面倒映出寺吟和姜啓言的脸,见姜啓言薄唇微起:“她是个平凡女子。”
寺吟本以为姜啓言不会搭理她,可他的话语似乎为她的这个疑问作了回答。
“原来如此。”
“怎么?”姜啓言难得地问。
“以前去听书,听到茶楼里说书的先生们说这人世间最令人动心动情的东西不是用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也不是身居高位,一生高官厚禄,衣食无忧,而是世人难得看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事物。寺吟想,既然公子对那个女子如此念念不忘,她定是有她自个儿的好。公子身旁莺燕太多,且又大多是胭脂俗粉,就算其中有些倾国的人儿,年深月久了,公子自然也会失了兴致。所以仔细想来,公子喜欢上那个平凡女子不足为奇。”
听完寺吟的一篇大论,姜啓言拿起茶盅的手一顿,就停在半空中,深邃的双眸蓦地收拢。
“你既明白得如此透彻,为何还同她们一样?”
“我和她们不一样。”寺吟重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怎来的不一样?”姜啓言突然追问道。寺吟知她的目的达到了。
寺吟没回答姜啓言,兀自走到竹门口,“总之我和她们不一样,啓言。”
寺吟鼓起勇气说完这句话,便消失出姜啓言的视线。
后来几日,寺吟都“很巧地”遇见了姜啓言。听到这儿,连一向自诩脸皮够厚的我都微微有些无奈,寺吟可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啊!如此……实在是有损她大家闺秀的颜面。我真不知寺吟她爹爹若是知晓了自己一向乖巧的女儿也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怕是会急的晕过去吧。
虽然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女追男,隔层纱。可是这也得看对象是谁吧!要是遇见姜啓言这样的,你可得耗多久啊!不过还好,寺吟遇见姜啓言的时候还小,还未及笄。
后来姜啓言似乎也是觉得这样的多次“偶遇”实在是太巧,立刻疑心到了安顺身上。结果安顺这个没骨气的立马就招了,没藏着分毫。
也不知事后寺吟在哪听到些风吹草动,知晓了约定被姜啓言发现的事情,也没再找过安顺。但又在永安王府中安插了些眼线,监视着姜啓言的一举一动。后来不知怎的,那些人统统被赶出王府。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定是被姜啓言发现了,可怜落得个扫地出门的下场。
时间辗转过了一年,又是另一年的寒冬。
寺吟想起前年初遇姜啓言的日子,他今日还会去那舞剑吗?还是去碰碰运气吧。
不得不说寺吟那日实在是好运,在梅林那又看见了姜啓言,只是他没舞剑,坐在放剑的那喝着酒,身旁还摆着几个空了的酒坛,嘴里说个不停,好像是醉了。
寺吟让小厮呆在原地,自己走上前。
姜啓言见一个窈窕身影向自己走来,因为喝了酒眼神有些模糊,看不清来人究竟是什么样。待寺吟走近,他忽地拉近她,慢慢吻了上去。
浓密的酒香萦绕着寺吟的薄唇,她竟一时惊讶地不知该怎样做。
姜啓言在她愣神的片刻拥住了她,宽厚的胸膛包裹着寺吟瘦弱的身体。
耳畔传来动情的声音:“缕儿,缕儿……”一声声都动情至深。
寺吟听着他在耳边忘情地叫着“缕儿”,一行清泪落下,在精致的妆容上划过一道长长的泪痕。
满地梅花似去年,却多了呢喃语,不堪言。
她推开姜啓言,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姜啓言,你看仔细了!我是林寺吟,不是你口中的缕儿!”
姜啓言眯着凤眸,状似打量般看着寺吟,随后放开了她:“对,没有人能代替缕儿,没有人可以代替她……”姜啓言呓语般的重复着这句话,目光呆滞。
“啓言,你怎么了?”
“今日是她的生辰,我带了她最爱的梅花酒来。”
“缕儿,你怎么不喝呢?你以前不是最爱喝梅花酒,还和我说不许抢你的,不然你就不理我了。怎么现在没人同你抢,你反倒不喝了……”
寺吟上前夺走姜啓言的酒,把酒尽数洒在他的身上,然后走开了。
走到言缕轩门口,寺吟深深地望了一眼姜啓言:啓言,你可知今日也是我的生辰?
寂寂朱门,帐帐红灯,红了谁的眼,倾了谁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