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来了。”还是那个阴森空洞的声音，“事情办成了吗？”

　　“我失手了。”方衍撒了个谎，他现在是那名女子的模样，“没有拿到‘皇室姊妹’。”

　　“是吗。”男子向方衍逼近，“那真是太遗憾了。”

　　“我们还是放弃吧，那两个人太厉害了，何况魔法部也有不少魔役在下面。”方衍劝诫道。他对自己的变形术很有信心，既然连阿须蕾都能骗过，对付眼前的男子肯定也不在话下。

　　“你说的很有道理。”男子说道。但他却突然拔出利剑向方衍砍来，一瞬间，一道伤口在后者的腰间开绽。

　　一阵剧痛袭来。这不仅仅是物理伤害，魔剑的威力自伤口扩散，开始侵蚀方衍的身体。他顿时眼前一黑，过了好久才缓过劲来。凭借魔剑的荧光，他依稀看见男子披风胸口处安氏的纹章。

　　“你是安迪……你居然还活着!”方衍气烟声丝地说，一边在伤口施加治愈魔法，但收效甚微。

　　“我的确是安迪，不过我早就已经死了。和我的族人一起，死在那场愚蠢的战争中。”

　　“这么说，你想要盗取宝石的目的是为了复活？”

　　“那是自然。毕竟我的使命是重振安氏的荣光。”

　　男子狞笑着，露出一口层次不齐的牙齿，显得面目可憎。他原本看起来虽显病态，但好歹像个活人。而现在，脸上的血色正在褪去，呈半透明状，在荧光的照射下泛着青色的冷光。

　　“你怎么……”方衍惊叫，但大喊大叫令他的疼痛加剧。

　　“实见药水的实效过了。”安迪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活像一个青面獠牙的孤魂野鬼，“正巧，你的时间也到了。”

　　他在空中像是舒展热身般地挥舞着剑，魔剑劈开空气发出嘶嘶的声响。

　　“作为鉴别礼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对于鬼魂而言，识别人类的方式并不是通过外形。所以从屋顶出现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

　　原来自己的伪装从一开始便被拆穿。不过现在一切都串联起来了——安迪不会放过难得一见的“皇室姊妹”展出的机会；他和女子策划偷走了魔法部的实见石配制药水，这样可以让亡灵形成实体；他又亲自去安氏府邸偷走了属于自己的披风，个中原因是出于形式感——对于视家族荣耀高于一切的他而言，身披安氏纹章复活对他意义巨大。

　　如果早一点看透这一切，方衍绝对不会贸然独自前往天台。然而现在疼痛阵阵袭来，他疼得根本无法集中精力，跟别说有闲工夫去懊悔了。

　　“说再见吧！”安迪奸笑着举起魔剑重重砍下。

　　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安迪迅速制造出一个隔离结界。早上那位白魔导师曾示范给他看过，好在当时他记住了。第一次尝试，成品并不十分纯熟，但足以抵挡这一剑的攻击。

　　他努力使自己集中精力，便于理清思路。安迪虽死，灵魂却没有消亡，难怪灵媒和甘疏别在阴阳两界都找不到他。其实，绝大多数的人死后肉体归尘归土，灵魂走向消亡，极少有亡灵能够残存于世间——这是他在魔法学院学到的。例外的情况偶尔会发生，这需要当事人对人世仍保有极大眷恋，对于安迪的这样的恶灵而言，说是怨念可能更加合适些。

　　安迪再度向方衍挥剑，这一次的攻击冲破了防御，方衍胸前迸出一道血花。他倒在地上，胸袋中的宝石也掉了出来。

　　“‘复活之石’！”安迪的脸上流露出无比贪婪的神色，他扑了上去，把宝石牢牢攥在手里。

　　“你为什么执着于复活？”方衍气若游丝地问。失血过多令他十分虚弱，他感觉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必须努力提醒自己保持大脑清醒，“你有什么夙愿未了？”

　　安迪嗤笑了一声，他居高临下地说道：

　　“你没有必要知道，反正像你这种泛泛之辈即便是死了，灵魂也不会残存于世。而我不一样，我是安氏的后人，生来背负了光荣的使命。”

　　“不过，我倒是可以特许你见证我的复活。”他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却充满了自鸣得意的成就感，“一直以来人们只看到人死，不见人复活。你可真是个幸运儿。”

　　方衍却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幸运，魔剑的威力早就开始生效，他倒在地上气息奄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安迪解开披风，把“皇室姊妹”放进自己半透明的胸腔里。

　　宝石悬浮在他心脏的位置。

　　安迪开始放肆地大笑，笑声像是猛兽征服猎物后发出的咆哮，令人不寒而栗，连附近的林中倦鸟也飞向夜空四处逃散。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怎么回事？”安迪反复召唤试图激活宝石，却始终没有任何即将复活的迹象。

　　“它为什么没有反应！”他咆哮道，再一次施展召唤术，却依旧徒劳未果，“我不可以死！我必须要复活！然后效忠先驱！等到他统治特区后，会为我们安氏正名！”

　　他恼羞成怒地转向方衍，双眼在黑夜中闪烁着斗兽般的银光。

　　“你一定给了我冒牌货！告诉我真正的宝石在哪里？‘复活之石’在哪里？”

　　方衍在他的怒吼声中一脸茫然，他压根就没有调包过宝石。难道说真正的“皇室姊妹”已经被阿须蕾他们藏起来了？又或者说展出的原本就是个仿冒品？

　　“你放弃吧，也许‘复活之石’原本就是虚构的传说。”方衍想到了甘疏别曾说过的话，那是第三种可能。

　　“不可能！‘复活之石’一定是真的！我在人世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得到它！传说一定是真的！”安迪瞋目切齿地怒吼道，他操起利剑气急败坏地朝着方衍一阵乱砍。

　　“你想想父母吧！他们为了寻找你几乎耗尽了所有心血！”方衍用仅剩的力气左躲右闪，却仍不放弃试感化暴虐无道的恶灵。

　　“两个愚昧无知的蠢货！尤其是那个老太婆，身为安氏嫡女，居然下嫁给一个身份卑微的贱种。”恶灵发狂似地挥舞着魔剑，很难想象那番话是在说自己的身生父母，“如果他们稍许有些作为，我在安氏便能安生太平得多！更可恨的是，在我死后，那两个没脑子的东西居然听信各种谗言，把安氏家族百年积累的家业挥霍一空！”

　　“但至少有人愿意帮助你……那个隔空移物的女人……”方衍躺在地上呻吟，他的胳膊和大腿上又中了几剑，疼得他直冒冷汗。

　　“你是说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我是个亡灵，不能够靠近活人聚集的地方，那样会消陨我的魂气，何况负责守卫‘复活之石’的还是那个通晓阴阳的司长！我不得已才让那个女人出面，谁晓得她根本百无一用！”

　　拿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当挡箭牌还弃如敝履；对挂念自己的亲生父母恶言泼语。身负重伤的方衍从心底里感受到这个男人的恶意。但他无力反击，不要说反击了，甚至连闪避的动作都开始变得迟缓。他的双耳尽是由于耳鸣引起的嘶鸣声，唯一的令他稍有宽慰的是终于听不到来自恶灵如雷般的咆哮了。

　　方衍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首先想到身为海员的父亲，在茫茫大海上得知自己的死讯会是什么样的感受。父亲原本就不赞同他当什么魔导师，他更希望儿子像他的舅舅一样成为一名公务员，吃国家粮饷总要安稳得多。

　　陆地上的舅舅会比父亲早一些听到噩耗，作为唯一支持他实现梦想的人，舅舅为方衍联系最著名的魔法学校，方衍毕业的那一天，向来不外露情感的他也难掩脸上的喜色。如果知道正是自己的支持与鼓励让方衍走上不归路，不知舅舅会何等地悲恸。

　　方衍甚至有些庆幸自己的母亲早早过世了，这样，世界上就会少一个因他的死而感到悲哀的人。

　　还有言菁，方衍因为一直想告诉她自己没能进魔法部，字到笔尖却下不了手。对方或许一直在等待自己的来信，早知道就放下该死的虚荣心，把自己的近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魔法学院的执教曾无数次告诫学员说社会不比校园，充满真正的邪恶与未知。但正如每一位意气风发、对未来满怀憧憬的年轻人一样，他并没有把执教的话放在心上，却天马行空地幻想在异界站稳脚跟之后将来能成为同学会中的风云人物。方衍原本打算凭借自己的力量解决一切，现在看来简直天真到可笑——连一个区区的孤魂野鬼都无法制服，他开始痛恨起不知深浅的自己。

　　栗司长曾经说过，只有拥有第六感的人才能看到精灵。他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平平无奇的人，连精灵也不曾见过就要面对死亡。这算不算是人生一大憾事？

　　还有那位白魔导师，最终也没有要到她的联系方式，不过即便要到了，也无法兑现答谢对方的诺言。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言而无信之人？亦或是对方根本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回马灯在脑中高速旋转，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疼痛，只是作为一名泛泛之辈濒死之前居然有这么多愿望没有达成，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不过他知道，这些不足为奇的愿望既不深刻也不厚重，没有人会放在眼里，更不能支持自己的灵魂残存在世间，他会像其他任何一个泛泛之辈一样，肉体腐朽、灵魂消亡。

　　方衍开始出现幻觉。他看到夜空之中远远飘来一条硕大的魔鬼鱼，它在空中优雅地扇动着胸鳍，如同在深海中遨游一般，张开巨口呼啸而来。

　　魔鬼鱼越游越近，两只探出的头鳍随着气流微微搅动，胸口深如沟壑的疤痕令人胆战心惊。它骇人的前口上站着一个人——阿须蕾！

　　阿须蕾站在魔鬼鱼的背上，自上而下凌视着自己。想必她已经知道受了骗，特意前来夺回宝石，他和恶灵之间注定会有一场殊死搏斗。出于私心，他更希望最终获胜的是阿须蕾，方衍暗自幻想她带着宝石远走高飞，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从此不再作恶。

　　透过怒不可遏的恶灵，方衍已经能看见魔鬼鱼好似巨兽的肋骨一般在口腔中张合的腮裂，他能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吞噬，因为魔鬼鱼腹腔尽头如同广袤星云般的场景离自己越来越近。

　　恶灵开始惊慌失措，他试图逃出游兽的巨口，却仿佛迷失在宇宙中一般仓皇而徒劳。他们已经深陷在了迷幻未知的场景之中，这种闷湿的感觉仿佛像是回到了母体，意识在温热中逐渐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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