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惊。

　　转回头，看见沈南城已向着我的方向屈身过来。他身材高大，一道阴影从上往下覆来，整个笼住了我。

　　我僵硬地仰头看他，紧张到呼吸都停止：“不是的，沈先生……”

　　解释的话还没能出口，他的手已抚上我的后脖颈，微一使力，我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前倾。借着那一点夕照的光，我看见他眸色变得暗沉，对着我的脸压下来。

　　似曾相识。

　　“不！”我下意识一声尖叫，拼命抬起双手推拒他的肩膀。

　　他顿一顿。在他的嘴唇与我的嘴唇相距不到一寸的地方。我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拂在我脸上，我竭力缩起自己，拼命抑制我的呼吸，可仍然止不住他的气息与我的气息暧昧交缠。

　　他停住了，可我仍在发抖，不可遏止，牙齿格格叩响。

　　“不……”我声音颤抖，这句话是从我口里出来的，却又仿佛不止是现在的我在说。我喃喃重复：“不……”

　　沈南城闭上眼睛。他深深地吸气，再慢慢地吐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紧张到惶恐，全身神经都在呼号颤抖。

　　他霍然放了手。

　　“你走吧。”他说，直起身体。夕照投影又斜了一些，他整个人湮没在黑暗里。

　　“我……”我如释重负，我应该飞快退开，可他的身影看起来如此萧瑟，我挪动脚步，却有千斤。

　　“你走吧。”他再次重复。声音里有深深的疲惫。

　　我闭上眼睛。

　　是我自己拒绝的，还在依依不舍给谁看？

　　可闭紧的眼睛也关不住滚烫的液体往外奔溃。

　　我仓促偏头，转回身去，说：“谢谢您，再见。”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

　　而他的视线这次再也没有留在我身上。

　　我的背上一片空茫。

　　就像我的心，空空荡荡。

　　唯一填满的是我的眼眶，泪水漫过大堤，铺天盖地。

　　我竭力走得稳当，直到两扇大门在我身后关上，我才猛一晃荡。

　　稳坐门外的秘书奇怪地看我一眼，打算起身过来扶我。

　　我努力找回身体重心，摇摇头，对着她露出一个应当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直了直背，强撑着往自己所在的楼层去。

　　我怎么向大家解释我的哭呢？身为员工，工作时间哭泣实在不是符合职业规范的举止。我离开工位这么久，又怎么解释我的去向呢？

　　我踩在棉花上，竭力想着奇奇怪怪的各种问题，拼命将那些情何以堪挤出脑海。

　　直到整个人空空荡荡地走回所属的办公区，四下寂静，顶灯白光充盈空间，人影寥寥，才发现已是下班时分。

　　不会有人看到，真好。

　　我扶着一格一格办公桌的边缘，慢慢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我呆呆地坐了很久，心里终于想到了一件事情。

　　哦，我应该辞职了。

　　我打开电脑，手放上键盘，开始机械地打字。看着空白的页面上逐渐填充字体，但依然完全不知写的是什么，应该是辞职信吧？

　　按下打印，我听着打印机启动的声音，看它在一阵欢快工作的嗡嗡声后，缓缓吐出一张纸。

　　我拿过来，在信的末尾签名。

　　就是这样了。

　　我将它收进文件夹，摸到自己的包，胡乱抓了一把桌上随身物件样的东西，起身离开。

　　夜幕早已降临，华灯初上。

　　下班的人潮已归家，路上穿梭如织的是聚会，宴饮，夜行的欢乐动物。

　　当然，还有这些欢乐的人们看不见的，活跃起来的鬼物。

　　它们夹杂在人潮中，有的开心，有的哭泣。有的随波逐流，有的逆行而来。

　　我掌心的伤口并未痊愈。于是这些鬼物都以我为圆心，避开三丈之外。

　　连鬼都不想和我搭话。

　　索然无味。

　　我驻了脚，只觉颊上生凉，泪痕紧绷。我用力擦一把脸，抬头看，新家所在的公寓大楼已矗立在前方，灯火通明。

　　沈南城替我选的这间公寓，就在沈氏大楼附近。黄金地段，人气旺极，我自搬进来后，便再也没有在家门口遇过鬼。

　　直到今天。

　　我往公寓大门又走了几步。

　　路灯在我斜后方，将我身前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我身后的地面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物体的投影。

　　可我知道，五步之外，有一个女人跟着我，没有影子，亦步亦趋。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

　　真真正正阴魂不散。

　　以前我对鬼都视而不见，两边相安无事。可今天心事糟乱，被这么扭扭捏捏地跟踪，实在愉快不起来。

　　我停一停，回转身。

　　她定住了。

　　是一个年轻的女鬼，形容这样平凡，和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寻常鬼魂一样，生前普通，死得平常，既没有狰狞的死相，又没有怨气缠绕。丢进鬼堆里也是最不起眼的那一种。

　　那她为什么跟着我？

　　我向她的方向走一步，她往后退一步。

　　我翻过受伤的手掌，往她的方向摊开。她立即闭了眼，偏过头不敢看，全身筛糠一样抖起来，却依然强自坚持站在那里。

　　“你明明怕我的血，”我突然觉得疲倦，“你为什么还不走？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的手收回来，大概那隐隐的血的味道也散去了，女鬼的颤抖渐渐止住。她的脸其实是干干净净的，突然间肌肉不住跳动，眼皮骤然往上一挤，眼球猛地上翻。

　　“我要……”她张开嘴，唇齿不清，含含糊糊。

　　“你要什么？”我听不明白。

　　“我要……”她站在路灯下，面目僵硬，白成一片的眼眶里毫无内容。

　　“我要……”她只是喃喃自语，不停重复。

　　我看了她很久很久。

　　她既不离开，也不靠近，只机械地反复吞吐那个词。

　　我叹一口气：“我以为我已经够无聊了，想不到你跟我一样无聊。”想了想，又好心给她指路：“我其实没什么本事的。你要是想找我算点什么说点什么，我是一点不会的。你还是去找阴媒来得快点。”

　　她恍若未闻，嘴唇翻动，仍在喃喃说：“我要……”

　　我无可奈何，动一动站得酸痛的脚，走掉了。

　　进了家门，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往下看。

　　只见路灯下，那个女鬼犹在呆立。

　　不知是否仍在重复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