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玺大概算一个好老师。重要的是，他对我十分有耐心。

　　不过，在我想贪玩的时候，不论我溜去哪里，他都能准确地在第一时间到达现场，把我拎出来。

　　“你是不是脑袋后面有眼睛啊？“在我又一次被拎回书房后，我耍赖地趴在几案上不起来，跟他说废话。

　　他瞪我一眼。

　　“确实不像，“我继续说废话，“要是后面有眼睛，就是怪物。侍女们就不会喜欢你了。“

　　他皱眉。

　　我格格地笑起来。觉得逮到了他的痛脚。

　　在整个离宫里，不，或者说以我当初所见，就是拿整个南国王宫来比，墨玺都是头一份的，太佼佼不群，别的人拍马都赶不上。

　　所以他在的这段时间，离宫里的侍女们特别爱打扮，又很爱在他的周围出没。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似的，所有人竟都自觉的不敢上前，只敢在数丈以外徘徊。

　　既然离得太远，自然不能引来墨玺的一点注意。于是侍女们都变得伤春悲秋起来。

　　哀怨的样子做得太过火了，终于引来奶娘的强硬干涉。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锻炼了中气十足的肺，将侍女全体训得花容失色，从此再不敢轻举妄动，偷看墨玺变成了一种地下活动。

　　我觉得很有意思，悄悄把这件事告诉了墨玺。

　　墨玺当时便是皱起眉。

　　我觉得他的样子很好玩。于是眼里冒着精光，撑着上半身越过几案，兴致勃勃地问：“你不喜欢她们吗？“

　　他冷淡地看我一眼。表情是明明白白的显示我的问题十分白痴。

　　不过，虽然在这个问题上被看成了一个小白痴，但不知为何，我还是很开心。我索性手脚并用，两下爬过几案，翻到他那一边，像往常一样，赖到他身上：“你不喜欢她们，我很高兴。“

　　我有点疑惑：“为什么呢？”其实我一直是个很大方的女公子，从不介意让侍女们分享一些东西的。

　　他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底像深潭：“为什么呢？”

　　我认真地想了想：“因为，你是我的人吧？”

　　他顿了一顿，眼睛比夜色还深沉。他沉声问：“你懂这句话代表什么吗？“

　　我眨眨眼睛，迷惑不解：“还要代表什么？”

　　不就跟这个离宫是我的，我的房间是我的，我最喜欢的那串明珠项链是我的一样吗？

　　墨玺叹一口气。我感觉到他的手摸了摸我的头顶。我听见他在我上方说：“你快点长大吧。”

　　我不太懂墨玺的意思。不过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得挺快了。

　　转眼就是新年。奇怪的是，今年从宫廷里送来的年礼特别丰厚，里面尤其有很多牲祭。

　　“这么多牲祭做什么？再多一个离宫的人都吃不完唉。“奶娘点完数后发愁。

　　我坐在一边看他们搬年礼。在墨玺的严格要求下，我现在有一些女公子该有的风范了。

　　我做出很老成的样子，说：“那就等过节后，把吃不完的送给山下的农户吧。“

　　墨玺坐在我旁边。他看到年礼之后便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现在就送下山。“

　　我觉得现在的自己考虑事情还是很周到的。我说：“可这是国君赐的，马上送走不太好。“

　　墨玺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的眼睛里带着某种怒火。不知为何，我直觉这怒火是冲着送这批年礼的人而去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墨玺动怒。虽然只是在眼底有隐约的怒意，却让人觉心慌气短，让人直觉地想要臣服于他的意思。

　　可，毕竟是在遥远宫廷里的父母给我送来的。我舍不得。

　　我弱弱地，试图挽回：“为什么？“

　　墨玺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可怜的小东西。他加重了语气，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三个字：“听我的。“

　　我还在犹豫，却发现从奶娘到粗使的仆役，真的都听他的了。他们毫无意见地，十分自然地，像是天经地义地，分派好了东西，又聚起人手往山下挑去。

　　我张了张嘴。可墨玺的话总是让人有不可抗拒力量。即使是和他朝夕相处经常耍赖不分轻重的我，在这个时候也只是勉强在心里抵抗了一下，就放弃了。

　　可挑担的队伍很快就折返了。

　　奶娘上前盘问，原来队伍刚出门，就碰上了送礼的那队宫廷使役。本以为在用盛大的酒水接待并欢送这群宫廷使役之后，他们应该已经走远了，却不料这群人一直在附近。

　　这群人当场表示这是对国君的大不敬，挑担的队伍吓破了胆，灰溜溜地回来了。

　　“既然这样，就算了吧。”我拉拉身边墨玺的袖子，抬头说情。

　　墨玺没说话。他面无表情，可我觉得这无表情下面，是一把锋利的刀，或一场可怕的风暴。

　　蕴含的危险气息如此强大，泠泠地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脊背。所有人都面色苍白，有人不自觉地开始发抖，却没有人有勇气离开。

　　我的手也抖了抖，下意识地松开拽着他袖子的手指。

　　墨玺察觉到了，低头对我说：“你别怕。“

　　我点点头。他说别怕，那我就不怕了。

　　墨玺又抬头看看天边即将降临的暮色，说：“我出去一下。“

　　我一愣，追在他后面问：“除夕晚膳……“

　　墨玺道：“我会回来。“

　　可是天色暮时，他还没有回来。

　　侍女们点燃了所有角落的烛火，离宫上下瞬时灯火通明。粗使的仆役在宫外敲锣打鼓，驱赶传说中的年兽。所有人都在嬉笑，这样的热闹。

　　奶娘上来禀问：“女公子，晚膳……“

　　我坐在堂上，说：“等。“

　　奶娘忧心地看了一眼我的面色，退下了。

　　我知道我现在的脸色很苍白，很不好看。是因为我又听见了自墨玺到来那晚之后再也没出现的声音，也是其他人都听不见的声音，那凄厉惨绝的鬼哭。

　　这次的鬼哭比以往都清楚，比以往都近，比以往都像在耳朵旁泣号。我终于能够确定，这鬼哭声，就是来自那片漆黑不见底的，令我害怕的山谷里。

　　万鬼同窟，正在从谷底争先恐后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