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两路求证的信儿便传了回来，最后那两名龙腾卫士都有不在场证明。二娥被杀京城无头案。阿拉耶识不死心，去了趟廷尉府大牢见栗特康。栗特康虽说当做重犯羁押狱中，因被卫皇冉闵打伤。阿拉耶识派了太医疗伤，着专人伺候。因此上人在狱中却未受苦。阿拉耶识对他细细盘问，可见过什么男子与二娥较亲厚。或二娥夸过什么人，日常有何异状等等，栗特康一概摇头不知。接连碰壁让阿拉耶识上了火气，只觉栗特康就是个死人。连自己媳妇儿都看不住。如此怠慢简直等同打自己这个赐婚人的脸。她眼风横过去，恰好对上栗特康直直的眼神。大胆热切，与以前在羌胡军中看她的眼光一模一样。她当下黑了脸。暗骂声该死的，这才是他本性。野蛮人就是野蛮人，发起情来连命都不顾了！她原本有些可怜他，现在被冲克得一丝不剩。

　　这股郁闷劲儿还未消。襄国石祈又派刘显领军七万攻打邺城，然而邺城目前仅有两万人马。全是由流民、乞活军和少数投降的胡人组成的军队。战力大打折扣。莫说对方是七万人。就是与己方人数相当恐也不易获胜。攻打襄国前，卫军重兵放在东北线据守，另有部分军力在南方、西方和正北，就是为了防范各地层出不穷的地方胡人势力向邺城逼近。进攻襄国调动了卫军最精锐军士，十万人众一朝战死，卫力捉襟见肘。刘显进军邺城，而各地回调守卫邺城的军队尚未能集结，刘显正是要趁这青黄不接之机拿下邺城。消息传来后，内外议论纷纷，幸亏前一阵冉闵亲出郊祀和巡防，军心才不至于立时涣散。

　　邺城人心惶惶，连宫中人也感到沉闷气氛。卫皇冉闵让王泰等人领一万五人马前往截击刘显，仅留五千人守卫邺城四门。朝中大臣于此危机十分亦是同仇敌忾，连官都悬挂佩剑，贩夫走卒、老媪黄吻皆随身携带防身器具，打算与胡人拼个鱼死网破。唯独卫皇与皇后不见踪影，都说是一连几天临幸独一味酒楼，喝墨家的散伙酒席呢。多数臣子听后摇头，以为皇帝义气尽，得过且过罢了。

　　刘显的胡军来得迅猛，在距离邺城六十里地的阳平遭遇王泰等人率领卫军伏击。刘显人多势众，自然不惧伏兵，全凭士气和武力与卫军对阵。王泰碰见扎手货也是识得厉害，只是游走缠斗，把刘显惹得怒吼连天，随行的大祭司巫杰老奸巨猾，疑其有诈，多方劝解才止住刘显追击之举。饶是如此，刘显快速进军邺城的计划还是被耽误了大半日。

　　赵武帝石虎有三大癖好：狩猎、修造宫室和霸占美色，邺城四周为了猎艳和猎兽，修建了诸多宫室，明光宫便是其中一处。明光宫离邺城二十三里地，供石虎围猎时休息。羯赵倒台后，各处行宫全都废置，每处只留了不足十名宦官看守，繁华落尽，冷清非凡。刘显的大军一举攻到明光宫时已经入夜，原没打算停留而是要长驱直入，夜袭邺城。妖异的是，明光宫此时却灯火辉煌，隐隐有丝竹歌舞传出，其间有云鬓衣香闪回，如梦似幻几疑是天上宫阙移凡间。

　　这情景就连自诩羯赵皇家座上宾的巫杰也闹不明白。他向刘显说明光宫早已废置，如此大张声势恐怕是冉卫圈套。刘显早知邺城守军不足两万，这趟出击必是十拿九稳，不怕正面对敌就怕冉闵狡猾多计，巫杰如此说他就越发重视起来。别的不说，冉闵此次就是从襄国行宫逃脱，期间不晓得耍了什么妖法，愣是被人闯进去就走了。他此时更不犹豫，忙命人马排开阵势，由巫杰盘坐在两匹骡马拉的萨满祭台上，先把咒子念起来，降下神灵加持将士杀敌。

　　巫杰端坐祭台上摆好架势，刘显长剑指向明光宫，庞大的队伍很快逼近到明光宫前五十丈处。不待刘显看清行宫外形，忽然四面火树银花光焰冲天，平地里突然亮起一圈木桩做的火把，把宫前方圆百丈之地照得灯火通明。刘显吃了这一惊，忙招呼巫杰把萨满最大的咒子念起来，众军盾牌、武器在手，全神戒备。

　　他这一通应战准备尚未不知妥贴，忽然漆黑夜空中旋转降下一位神祇停于明光宫屋檐飞拱上。神祇云鬓高绾尺许，上缀凤凰金雀迎风展翅，旁垂璎珞朱缨，璀璨炫目；神祇面色洁净如雪，两弯眉峰处不见眉毛，却是生着两道蝶翼般的宝光珠贝，取代眉毛覆于眼上方，在火光下放射七彩琉璃光；其眼漆黑幽深，如水银晃动，俯瞰全场；再往下看，神祇修长优美的脖颈上环绕一圈镶嵌七宝的金环，下串金玲玉珠；胸部以上和着两条手臂，冰肌玉骨，月下生辉，臂上戴金环，丈余长的透明披帛萦绕腰间与手臂，飘荡与空中，猎猎起舞；腰部以下是如月华般倾泻飘飞的天衣长裙，无风自动，在空中如一副巨大白牡丹袅袅盛开，倒像是神祇乘坐于白云之上而非立足在飞拱上。最令人惊觉的是面部及胸肩手臂等裸露皮肤如银粉粼粼闪光，尤以双唇为最，不类人色，其形容美艳妖冶绝伦，难描难画，观之神魂动荡，目瞪口呆。

　　神祇翩然降临，轻启银唇，清灵如天籁，开头直指大祭司巫杰：“巫杰，你好大的胆，竟敢带人侵犯我的地方，是想与我争夺信仰之力么？”

　　巫杰原本闭目端坐持咒，听得声音立时睁眼，使劲揉了揉小眼睛才结结巴巴惊叹道：“天、天巫……”

　　刘显正在疑惑此人身份，巫杰失态称呼才让他醒过神来。天巫大名举世皆知，多数人未曾见过，此时真人以天人下凡之姿现身，唬得刘显口拙脚软，阵脚自乱，只用求救的眼神不住地瞟向巫杰。

　　巫杰毕竟见过天巫，知道她平素非此模样，此刻恢复神智后便满腹警惕：她孤身出现明光宫，感情是来阻挡攻打邺城？巫杰心中既有了定见也不再慌张，朝刘显投去心安的眼风，朝阿拉耶识行礼后道：“我奉襄国赵王之命，助大军清剿篡国贼子，还请天巫见谅。”

　　阿拉耶识浮起淡然超脱的微笑，“卫国得我庇护，谁也不能动它分毫。你一个小小萨满如何能与正神争斗？你大可将萨满的神明全部请来，看我镇不镇得住？”

　　赵国开国时起巫杰便担任大祭司，对石氏皇族最是忠心，他的鬼降之术尤为厉害，可役使孤魂野鬼附身于冲锋军士身上，使其身体瞬间坚硬如铁，刀枪不入。敌人自然畏惧，败战者众。

　　巫杰咬牙道声得罪，低头闭目大声念咒，刘显连忙唤出百人为先锋，皆手执长矛指向天巫，严阵以待。阿拉耶识盈盈含笑，当空漂浮，观而不语。巫杰将咒子念上几遍后，脸上渐渐变了色，沁出满脑门的汗珠。执矛先锋们纹丝不动，刘显看出苗头不对，问巫杰请下神明了没有，巫杰蓦然睁眼，惊怪摇头，看着阿拉耶识的脸色十分扭曲，厉声叫嚣：“我不信，我不信……你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怎可与神明抗衡……”

　　阿拉耶识眯眼送去媚笑，鄙夷道：“什么神明，不过是些魑魅魍魉，不成气候，我这佛家的往生咒正好超度了他们！”她掐了个手印，玉璧轻扬朝巫杰送去，但见拉着祭台的骡马立时发狂拉动马车，巫杰猝不及防下从祭台跌下摔个狗啃屎。刘显惊恐，指着阿拉耶识说不出话来。

　　阿拉耶识料定胡人不敢对自己下手，趁着刘显心神慌乱，高声喊道：“护法何在？速速与我破了萨满附体法阵，好教中土人认得我上方仙家的手段！”

　　她话音刚落，身子立刻迎风摆柳般腾空而起，竟然凭空御风立在当中，看得羯赵军眼珠子都瞪出眶外，直呼神奇。羯胡人视线被阿拉耶识牢牢牵引时，夜色里忽然闪现十来玄衣人，皆着禽兽和妖魔面具，或牛头或马面，或靛蓝或赤红猛鬼，金刚罗刹不一而足。这些便是天巫护法，在空地上穿插跳跃摆了些许威猛架势后，忽然齐齐发难，袖中发出袖箭直取最前排执矛先锋，箭箭直中胸口，登即了断性命。巫杰鬼降术果然失效，刘显这方羯胡全炸开了锅。

　　“刘显，石祈以为靠中土巫术道法便能灭了我卫国么，我岂能让他如意！今日我暂且不取巫杰与你的性命，好让你们给石祈带个话儿：勾结妖道祸乱人间，天地不容。他若知错投降，我保他一条活路。如若不然，他活不过今年！”

　　语毕，阿拉耶识纵身飞入夜空消失不见。玄衣护法也没了踪迹，连带整座明光宫全都变成漆黑一团，仿若刚才所见是场迷梦。正在进退两难时，巫杰被人搀扶着爬起来，门牙都被磕掉了两瓣，满口鲜血狼狈不堪。巫杰在众人面前吃了亏，活活堕了他大祭司的威仪，此刻倍感羞辱恼恨，口齿含混地对刘显强调：“飞龙军被全歼，赵王下了死令要趁大好时机南下邺城。天巫虽强却无法与大军对敌，刚才不过是吓唬之举，将军切莫上当。”

　　经过法饶等道人行法协助打败飞龙军后，石祈对巫术神通的热情和依赖高涨，因此才让巫杰跟随刘显同行助阵。刘显与巫杰均夸下海口，就此放弃攻打邺城，石祈不会饶过他们。权衡利弊后，刘显咬牙命大军继续往邺城进发。

　　刘显大军绕过明光宫往前进发，谁知夜色里树影摇曳，地面黑影起伏蠕动，战鼓霍霍震天，四处传来金戈铁马奔袭喊杀之声，地动山摇，本来漆黑的明光宫突然冲出无数卫军，人人都使用双手兵器，如磨盘绞杀己方军士，惨叫声此起彼伏。这阵仗岂止二万人，分明四五万都不止。刘显连呼上当，急命撤退，羯胡一方糊里糊涂，乱窜乱拱，被杀了不少人。刘显越发动摇，后悔未听天巫之言，夹起巫杰便往来路回撤，可谓来时汹汹，去时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