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耶识在床凳上坐下，目无表情道：“燕皇深夜劳师动众就为了抓我？”

　　慕容儁被她尖牙利舌噎得干笑不已：“误会，天大的误会。天巫是神仙中人。驾临我龙城朕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恶意对待？”他一边说，一边把眼光转向慕容恪。略正颜色道：“朕是得人举发，太原王慕容恪私自关押天巫。意图不轨。此乃天怒人怨之举，武悼天王在天之灵必然震怒。再次降灾我燕国。”慕容儁言辞凿凿，双手朝天抱拳做向上苍告罪状，怒斥慕容恪道：“方才朕亲眼得见天巫为他捆绑囚禁，实乃禽兽恶行！身为我鲜卑皇族、辅弼重臣为一己私欲竟做出如此苟且勾当。朕定将他严加惩办。绝不徇私！”

　　慕容恪对其怒目而视，却并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慕容垂万分着急。当场跪下为其求情：“皇上，皇兄他发现天巫瞒而不报确实有罪。可他有天大的胆儿也不敢对天巫无礼呀，请皇上明察。”

　　阿拉耶识外表波澜不惊。内心却在紧张盘算，粼粼凤眸也在不经意中观察在场每人之间的微妙纠葛。慕容儁黑黄的脸庞上浮着一层煞气，唇上八字胡油光发亮。使他显得虚张声势，但他对慕容恪的杀意却很真实。雪漫站在慕容儁身侧靠后一步的位置。这个站位很讲究。既突出皇上至高无上地位又显示出服从与忠心。她人虽在君侧。双眼却不时落在慕容恪身上。眼神复杂，似有百种滋味萦绕。相对一端站着五花大绑的慕容恪与跪着的慕容垂，慕容垂粗率外露与慕容恪的隐忍持重成鲜明对比。此刻的慕容恪与往常的稳沉自持相比，多了一份不甘的倔强，看向阿拉耶识的眼光全是痛苦和焦躁。

　　“他为何不为自己辩解？”阿拉耶识暗自不解，慕容儁分明想借他捆绑自己为由而杀了他。椒房温热如初暑，她喜欢裸睡，只盖薄薄的一层软缎被巾。因这几日慕容恪早出晚归，不曾踏足东院一步，她乐得清静，索性将房外伺寝的侍女全都遣散，以为万无一失，谁想差点就被一群人看光了。今夜她自缚手脚后沉沉睡去，被慕容儁、雪漫等人吵醒时已来不及完全解开绸带，更别说穿衣起床。说来好笑，她半裸着暴露于众睽睽的刹那，好似自己降临异世以来披戴齐整从未松懈的无形盔甲和面具全都随女子节操碎了一地。她完全没有异样的感觉，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最后那只脚，大大方方地翘起二郎腿，就像在泳池边的女神无视周围热辣的关注，我行我素。在那瞬间，她觉得沉寂去年的柏素云的灵魂苏醒了。她脱口便是柏素云的女神腔，完全现代风格的嬉笑怒骂，让她畅快无比。

　　“算了，我不想装了，横竖就是个死字，我他妈都成女流氓了我还怕什么？”她狠狠地在心中给自己打气，“既然要当黑寡妇，就要把戏做足了。人不要脸，鬼都难缠，就让慕容儁笑吧，谁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的。”

　　她考虑的当口，慕容儁已命人将慕容恪投到天牢等候处分。她猜慕容儁不会马上对慕容恪下手，因为要下手刚才就下手了。他在大家面前指斥慕容恪，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能想借机试探自己与慕容恪的关系，也可能以慕容恪的命来胁迫自己。所以，她没急着帮慕容恪说话，慕容垂失望之极。

　　押走慕容恪后，慕容儁笑意盈眉，恭请天巫移驾燕宫。

　　“燕皇好度量，竟能对仇敌敞开大门，不怕燕宫被我炸得灰飞烟灭？”

　　“若说天雷之事朕不生气那是假话。朕逃出生天后，幸得雪漫开解，点醒于朕。试想天巫若真想赶尽杀绝，我们进洞后便发出天雷岂不便宜。使出下毒下蛊的曲折手段，无非是想给我等一点颜色看，不然，怎会后来催促我等逃命？”慕容儁嘴角噙着笑，不仅没有悔意反而有些沾沾自喜。“天巫自中国来专为寻找雪漫，如今天下四角相抵，与其在别国为客，当然是与最亲近的传人在一起更好，雪漫定会终身伺候身侧，还请天巫万勿推辞。”

　　“不去！”阿拉耶识硬邦邦地吐出二个字。慕容儁连番被她甩脸色，终是有些挂不住。雪漫及时解围，乖巧地跪倒在阿拉耶识面前，柔声劝道：“天巫身份何等尊贵，怎能住在囚禁之所，若是传出去，教天下人笑我燕国上下失序，不成体统。若迎天巫居于燕宫，让徒儿尽孝补偿，冲儿还可得天巫教诲，前途无量。请天巫看在我一片赤诚，成全我母子二人，移驾入宫啊。”

　　阿拉耶识露出大大的讥讽，一针见血：“入宫？谁人不知那是你慕容鲜卑的后院，我住到杀夫仇人家中，与其娇妻美妾打成一片——不要说棘奴死不瞑目，连嬴归尘都饶不了我！”

　　雪漫被问住了，慕容儁讪然，做声不得。

　　“行了，我这该死又死不了的寡妇进宫住着也不吉利，我也不住太原王府，要住就住景禄宫。你们若是答应，我现在就动身；否则，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景禄宫是龙城郊区的冷僻行宫，早已闲置。阿拉耶识出使龙城，就是住在景禄宫，那里地处偏远适宜她暗中谋事。雪漫小时曾随父亲一起住过，也是齐丽霞在前世回溯催眠中所见的居所，最喜欢怀念的地方。

　　雪漫和慕容儁同时吃了一惊：安排阿拉耶识住进燕宫，本就想让雪漫利用服侍的便利，查探中国方术的玄机。景禄宫不便监视，要是有个闪失就不划算了。慕容儁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他不计前嫌，刻意交结对方，对方却弃若敝履，令他羞恼更增。雪漫悄悄拽了他的衣袖，对其摇头，他才勉强压下火气。

　　“天巫喜欢清静，景禄宫是你住惯的地方，要说确实是龙城最适合她的住处。只是景禄宫地处偏远，只有几个黄门看守。天巫住进去少不得人手服侍，我挑四十名伶俐的宫女、二十名黄门近身伺候，再派百名卫士保护，这样才能放心。”她笑吟吟地转向慕容儁，“皇上，妾身如此安排，可还妥当？”

　　景禄宫正殿、配殿加上厢房、杂院一共五处房屋，说是宫殿实则是当初鲜卑将领进军大棘城（龙城前身）的扎营地，数十年修造才勉强称为行宫，其规模大小和华夏族世家大户的宅邸差不多，根本无需一两百人伺候，这派卫兵把守的做法比当初秦皇嬴少苍送五十名宫人杂役还夸张，嬴少苍还只敢派四个暗巫卫悄悄盯梢，雪漫可是明目张胆地监视了。慕容儁连声称好，阿拉耶识没有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明日上午燕皇、燕后即派人接她去景禄宫。

　　太原王府外的燕兵通夜监守，阿拉耶识在东院里都能看到火把的光芒，没想到心理暗示作用于儿童的效果这么好。她仔细回顾了今晚整个经过，反思自己的表现是否有破绽。除了最开始被人撞门而入见到自缚裸睡一幕勾起她的隐私意识外，其他的对手戏勉强说得过去。她口气虽然很冲，但最后还是服从燕皇、燕后的安排，对移居景禄宫及人事安排没有异议，算是给了他们台阶下。她反复推演过，在慕容儁为得方术不会杀她的大前提下，适当地展现小寡妇的愤怒和天之娇女的傲慢，更加符合天巫这个人物的身份。她要想骗过所有人，必须要有个改变的过程。以认命的方式慢慢地融入龙城的贵妇圈子，慢慢地消减慕容儁的警惕，然后，像毒蛇一样潜伏，出其不意地袭击，悄无声息地谋杀。

　　谋杀。一级谋杀。

　　中国方术多如牛毛，以她国际门萨高智商俱乐部成员的聪明和医科博士的学术背景，她选择犯罪的方式来复仇，这还得多亏代凤传授给她的法医学和刑侦学知识。

　　她后半夜兴奋得躁狂，在脑子中一遍又一遍地罗列除了太原王府后要着手的事情。

　　第一是顺从地住进景禄宫，忍受宫女黄门的监视，闭门思过一阵，以示安分守己。

　　第二是相机将慕容恪从天牢里置换出来。慕容恪是保护伞，还有利用价值，即使再恨他也要保下他。

　　第三是查探慕容评、匋璋、悦绾三人的部下中领兵血洗邺宫、截杀迁徙百姓的将领都有哪些人，以及他们的个人信息。

　　她倚靠在椒房火热的墙壁上，胸脯有力地起伏。小灰应该已经找到李据，送出了她的密信。她在信中对李据作了明确指示，让他带上所有她的家当到龙城来，信上她画了一串代表安全的旗语暗示他放心。

　　冰冷的上弦月挂在黎明深灰的空中，像一抹弯刀刺进她的心脏。她含泪的眼光落在地藏菩萨的佛坛上。地藏菩萨手中的金珠光照大千世界，给地狱带去光明和希望，未知棘奴与嬴归尘究竟魂归何方？

　　脑中极快闪过黑白阴阳鱼的旗幡卷动吸力拉扯自己，一道明亮的白光挡在面前，香炉炸开，使她从中魔中脱离。那面诡异邪恶的妖幡究竟以为着什么？她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