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沉默,只见窗外落霞染红了窗纸,康熙看了一眼留瑕,霞光映出她变得消瘦的脸庞,轻叹一声,心头一软,伸臂将她抱住。留瑕便静静地倚在他怀中,谁都没有说话,就连爱闹的规矩也安静了,康熙的温度就紧贴在身后,像一张大网,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网住了她,在他怀中,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误入蜘蛛网的蝴蝶,看得见网外的满地鲜花,然而翅膀已经被网缠住,无处可逃。
康熙闻到留瑕身上淡淡的沉水香,供奉于神佛之前的味道,不是带来欲望,带来的是浓浓的不舍,不舍得离开。天下事千丝万缕,什么都不确定、什么都有变数,他甚至不敢再进一步,是不是,只要停留在这个地步,就可以永远保住她的率真?
“跟你吵架,朕都觉得自己只剩六岁。”康熙说。
“那是因为皇上太早长大了。”留瑕轻轻地说。
康熙抱紧了她,淡淡地笑了。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康熙见天色不早,想起今晚要去观星台,便起身说:“朕要上观星台去,晚上让御医来看你。”
“皇上什么时候动身回銮?”留瑕问,她头也没抬,默默伸手摸了摸睡熟的规矩,把遮布盖好。
康熙的目光何等锐利?早看出她的忧愁,可是他只能跟她说实话,他站在床边,又将留瑕拥入怀中:“暮春之后的事太多,一件也拖不得,朕可以再等你五天,最多十天,三月初一定要回京。”
“那……我只怕是跟不上了……”留瑕黯然地说。
“不要紧,朕把一个御医留给你,等你病好,让他照顾着你回京。”康熙的手轻抚着她的背,低低地说,留瑕的身子轻轻一动,似乎要说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康熙微笑,“不用担心,他年近七十,修道多年,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他也不住你这儿,住虎子家。朕下个旨意,说孙阿姆年纪大有痼疾,特赐御医调养,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留瑕点点头,这才放开他,把规矩塞到他怀中,康熙看着规矩的笼子,嘴里却是对留瑕说话:“打起精神,病养好,还回乾清宫来。”
康熙还有话藏在心里,他其实已经太习惯她,没有她,就觉得这几日喊他起床的声音喑哑难听,也觉得床铺得太厚太热,生活上的种种细节,更让他觉得身边住了一群笨蛋。去杭州,闽浙总督特别安排了一批苏州出身的宫女,但是,就算是号称柔媚小意天下第一的苏州女子,都让他轰走了好几个。
留瑕眨了眨眼睛,狡黠地戳破他的那点小算计:“还是要奴婢叫您起床吧?”
康熙并不喜欢被看穿的感觉,可是当留瑕说出他心头的想法,却不觉得厌恶。透亮的目光里脉脉含情,却还是转开了:“都说龙性难撄,你倒是条捆龙绳。”
“哪有皇上自个儿说自个儿龙性难撄?”留瑕笑了,抬头看着窗外逐渐退去的霞光,淡淡地说,“再怎么难驯的人,活在宫里,可不就驯了吗?”
“小小年纪的,说话倒像个八十老太,朕走啦!”
康熙不敢再多留,拎了规矩就走,出了院门,他在湖边站了一会儿,夕阳落在山外,烧红了周边的云霞,火红的光晕染开来,姹紫嫣红,层层涟漪带着霞光直从天际漫到水边。他沿着湖岸走,下了阶梯来到湖边,掬一捧水,水中似乎还残着夕阳的温度,却顺着指缝流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留不住天边彩霞,能留住这院中的霞光吗?康熙回头望了一眼,心头依恋难舍。习惯,是一种温柔而不易觉察的束缚,已经被留瑕绑住了,尽管不妨碍他临幸妃嫔、不阻挠他处理国政,但是,从前看起来平淡无奇的生活细节,没有了她,就觉得什么都不对劲。
管家悄没声地过来,轻声说:“三爷。”
“哦……”康熙回过头,沉沉地说,“我忘了道儿,请引路。”
管家领着他出园子,走到正堂上,曹寅正与一个男人在说话,见他出来,曹寅连忙起身让座,康熙挥了挥手,用询问的眼光看了曹寅一眼,曹寅便说:“三爷,这位是户部候补员外郎沐蓉瑛沐公子。”
那人正是沐蓉瑛,他向康熙一拱手:“这位不知如何称呼?在哪恭喜?”
曹寅犹豫了一下,康熙就出声说:“在下袁夜,现下在乾清宫行走。”
“原来是袁军门,失敬失敬。”沐蓉瑛常与官家打交道,知道在宫里行走大概都是侍卫或武职,因此以军门称呼,“在下沐蓉瑛,是楝亭大人的文友,家里在南京做点生意。”
这候补员外郎不是正经功名,是花钱买来的官,大商家多为子弟在吏部捐官,不是希图做官、也不必做事,只是有个官衔在身好办事,沐家也不例外,早早就替沐蓉瑛捐了官。
沐家最大的产业,就是云锦织坊与官盐运商两项,这两项都是要跟官府往来的。南京云锦天下知名,皇室的吉服、礼服都在南京织造,民间的织锦师傅都有义务在必要时支援,而沐家锦因为多少能有官方技术,所以在市面上可以喊到极高的价格;至于官盐,那自然是要政府出具勘合才能贩卖的。盐商又分两种,一种是管煮盐的场商,另一种则是负责转运贩卖的运商,南京是江南、安徽、浙江、江西诸省中最大的城市,官盐运商的获利自然惊人。
当然,要独霸这两项产业,除了自己的经营管理,还要跟官府往来密切。曹寅雅好文学,沐蓉瑛是举人出身,在一群俗不可耐的盐商、锦商中很是醒目,曹寅也喜欢与他往来,加上又都是汉军旗人,往来之间凭着这层关系,自然比旁人方便得多。
双方介绍已毕,康熙倒不急着走了,细细问了许多有关于盐商、锦商跟市场平准的问题,沐蓉瑛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分神观察看曹寅的样子,还有眼前这个“袁夜”的气度打扮都让他起疑,心中犯疑,嘴上不露,他很快就联想到,“袁夜”的身份必定不凡。
沐蓉瑛喝了口茶,拿了个最近听见的消息反过来盘康熙:“袁军门是随驾来的吧?听闻皇上有意裁撤捐官这途径?还听说要抓几个捐的候补道办一办?”
“没有的事。”康熙斩钉截铁地说,这风声是他第一次听见,心中一紧,脸上却缓了几分,笑着说,“朝廷正在用钱的时候,再说徽商、晋商都很积极,帮办着省里事务比起一般功名出身的官儿更好使,哪有裁捐官的理儿呢?”
“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您知道,我们经商难哪……”沐蓉瑛摇着折扇,又喝了口茶,他听见康熙的回答,心中也是一紧,他知道侍卫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班底,也不难知道这些事情,可是这群人都是上三旗大爷,除了皇帝,谁都看不起,不说:“盐狗子、钱痨”已经算很有口德了,决计说不出“徽商、晋商都很积极,帮办着省里事务比起一般功名出身的官儿更好使”的话,他隐约猜出康熙的身份,又不咸不淡地问,“袁军门既然来看格格,想必是奉了皇上旨意吧?”
“是。”康熙暗自好笑,但是顶着这个“袁夜”身份,不得不也来点平常常听的马屁文章,“皇上说了,晚些要派御医过来,天恩浩荡啊!”
沐蓉瑛也笑了,他猜想就算这人真是皇帝,也不会承认身份,见康熙看他,便说:“那是,格格毕竟是皇上心上的,要是旁人,只怕没这么大面子。”
康熙脸上一僵,勉强地笑着说:“格格是皇上的妹子,沐兄怎说是皇上心上的?”
“难道不是吗?”沐蓉瑛微微一笑,当做没看见曹寅的眼色,“家父、家母是阿郁锡台吉与哈屯的好友,与格格聊过几回,听格格说过宫里的事。虽说,汉人风俗保守,旗人开放些,可也没有二十多岁的姑娘还跟着表兄跑的,这次又见袁兄奉旨探病,故而有此猜想,不对莫怪。”
说完,沐蓉瑛拱了拱手,康熙原想驳斥他,但自己现在是侍卫,去分辩岂不是露馅了?只得干笑两声:“这么说也通,在下一介武夫,不敢揣测天意。”
沐蓉瑛已经完全确定这就是康熙皇帝,他看见康熙眉心微拢,突然醒悟自己正在捻虎须,连忙说:“袁军门客气,听您言语条理清晰,想必是文武双全,朝夕面见天颜,高升指日可待。”
这一番话对侍卫说是很妥当的,康熙稍稍松了心,不过他很在意捐官的那个风声,又仔细地盘问了一番,确定这只是两江地区的传言,才放心离开。
沐蓉瑛送康熙等人出门,看见康熙、曹寅带着几个一直等在门房处的侍卫策马离去,青石街道让马蹄敲出“叩叩”的脆响,远方,橘红的夕阳与天边流云漫成一片,南京城里大小寺庙的钟声此起彼落,钟声随着弯曲的小路不断延伸,嗡嗡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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