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大半个紫禁城,留瑕静静地伏在被间,规矩缩在她身旁,她痴瞪着一双美目,这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整天都没见到康熙的影儿。她知道他去宜妃那里,也知道他去做什么,只是压不住深深的孤单,从前不觉得一个人睡有什么不好,然而,尝过云雨之欢,就怎么也回不去从前了。留瑕觉得有点后悔,不该让他去的,宁愿自己吃亏,也胜似现在翡翠衾寒。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去,倒梦见了一只蝴蝶在宫墙内盘桓来去,她随着蝴蝶走,来到一个小小院落,猛地醒来,觉得梦中场景十分熟悉,想了一阵,才记起是小时候来宫里的事儿,依稀间似乎遇见了个男孩子,对她极好的,可她没问他叫什么名字,后来也就慢慢忘了。
那男孩子要还在,大约也跟她差不多年纪吧?留瑕伸了个懒腰,搂住衾被,把规矩抱进怀中睡去。
隔日一大早,留瑕便起身梳妆,给太后请安。陪着太后、太妃转陀螺玩升官图,这升官图上从童生、秀才、举人一路写到总督,这陀螺上写着德、才、功、赃,转了陀螺之后,得了德、才两字可以升官往前走,功字原地不动,赃字贬黜,可以玩一整个早上。
一群女人一边转着升官图,一边聊家常,这头却有人禀报过来:“老佛爷,苏嬷嬷来了。”
留瑕连忙起身相迎,太后与太妃虽说端坐不动,却也一迭连声用满语招呼:“苏大姐姐。”
留瑕等在门边,满洲风俗最忌扶掖,除非是真的不良于行或者迈门槛、下楼梯时搀一下,否则很少如汉家缠足妇女一般左右搀扶,只见一个老婆婆端端正正走进来,先给太后太妃见礼,说的却是满语:“奴婢苏麻喇给老佛爷请安,太妃万福。”
这老婆婆正是太皇太后的陪嫁侍女苏麻喇,满人有个好习俗,叫做“看佛敬僧”,无论是儿女子媳,都比不得贴身侍女亲近老人,再怎么孝顺的儿女,也不可能时时日日地看顾,一切都要托付给侍女。因此晚辈不能对长辈的贴身侍女摆主人架势,毕竟人家是代行孝道的,加上俗话说:“打狗看主人”,要是对侍女吆七喝八的,就是不尊敬自己的长辈。
故而,儿女对父母的贴身侍女要当做平辈,孙辈要对祖父母的贴身侍女看做庶母,逢年过节送礼是不能免的,就是平日里也少不了要给些零花,这也不能叫做赏钱,儿女子孙没有资格给长辈的侍女打赏,而要说是添些梳头油钱。
康熙敬爱太皇太后远胜一切,自然对这“看佛敬僧”的事也看得特别重。苏麻喇跟着太皇太后从科尔沁嫁到满洲,又一路跟到北京来,情分不同其他,太皇太后对苏麻喇从来不直呼其名,而叫她“格格”;就是从前的顺治皇帝,对苏麻喇也要喊声“苏大姐姐”,太后太妃也都是这样称呼;康熙自己则是叫苏麻喇“额娘”;皇子女则称她“妈妈”,皇室一族对她尊敬如斯,影响所及,内务府的人也都称她“苏麻喇额娘格格”或者“苏麻喇额娘妈妈”,不敢拿她当普通奴仆。
太后只一颔首,太妃起身行了半礼:“苏大姐姐万福。”
太后赐了座,苏麻喇在留瑕刚刚的位置上坐下,换留瑕给她行了个双腿跪安:“额娘万福。”
“乌兰图雅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我看看。”苏麻喇拉了她来左右端详,微笑着说,“前儿皇上来看我,说乌兰图雅这些日子变得更好看了,我老婆子好奇,这就巴巴儿赶来要瞧瞧,果然是更漂亮了。”
“他们俩如今情哥哥、蜜姐姐的打得火热,不漂亮才奇呢!”太后笑着说,挤着眼睛对苏麻喇说,“每次来我这儿,眼睛都串在一起,眉来眼去的,看得我一个老寡妇都不好意思了。”
“老佛爷……”
“还害臊呢。”太后取笑着留瑕,其实苏麻喇这趟来,也是想来听点风月事轻松轻松,一群老太太闲着没事,总喜欢关心人家小夫妻的事情,三人把留瑕围在当中,东一句、西一句地把她问了个满脸羞红,趁个空儿溜了。
留瑕走在外东路上,转过弯,迎面,却见康熙和一个老太太、还有一个穿着团龙补服、冬朝冠的男子走来。康熙看见她,就站住了脚:“留瑕!”
“皇上吉祥。”
“这是显亲王跟老福晋。”康熙一摆手,又对显亲王丹臻与老显王福晋说,“这是朕的慧妃,科尔沁洪果尔老王爷家的格格。”
留瑕低眉掩去对康熙的柔情,向丹臻与老福晋一福:“老福晋吉祥、显王爷吉祥。”
“娘娘吉祥。”丹臻与老福晋连忙回礼。
“你刚从老佛爷那儿出来?还有些谁?”康熙问。
“苏麻喇额娘也来了。”
“哦?额娘来了?”康熙大喜,笑着对老福晋说,“老嫂子,你也好久不见苏麻喇额娘了吧?咱一起见见?”
老福晋哪有说不好的理,康熙也不放了留瑕,拉了她的手往前走,四人鱼贯而入。隔着丹臻与老福晋,康熙与留瑕强自压抑着想跟对方说话的意念。隔着康熙,丹臻不能多看留瑕一眼,即使他听见康熙喊“留瑕”,就知道这个美丽女子是他曾经的指婚对象。他惊艳于她娇美清丽的气质,他心中暗自叹息,该怎么告诉她,早在康熙十二年、他十岁的时候,就曾经在宫中遇见她?
那时,他在宫中迷路了,在英华殿附近遇见同样迷路的她,就一直惦记着、一直记得留瑕小时候的模样,白皙可爱。他也曾偷偷打听过留瑕的下落,只听说她父母都在三藩乱中殉国,后来才知道她就在太后身边。丹臻知道太后有意把她指给他时,心头扑扑直跳,他向来希望能有一个红颜知己,其实他在之前就曾经看过她几次,那时还显得青涩,今日,却呈现出一股说不出的少妇娇媚。他侧了侧头,看见留瑕的容颜,心中升起一阵爱怜,却不禁暗恨自己无福,让一场良缘付诸流水。
一群人走进来,太后等人乱了一阵,又换座位、又招呼,忙得一团乱,留瑕给他们安排着座儿,又一一敬上茶来。
太后先发话,宁寿宫已经好久没这般热闹:“咳,说你们大伙儿也真奇怪,不来,谁都不来,一来,就全都来了。以后我得排个班表,初一十五是苏大姐姐来,初二十六是显福晋来,这样我这儿就天天有客,多热闹。”
“母后,儿子天天都来,就没见您那么爱见,丹臻他们一来,您就开心得了不得,母后偏心。”康熙撒娇,他虽说已经三十好几,撒娇显得有些不得体,可是在太后、太妃、苏麻喇与老福晋眼中,他永远是她们的小皇上。
“还不依了。”太后笑眯了眼睛,掐着兰花指点着他说,“从前来我这儿请安时辰多长,现在有留瑕心疼了,连个千儿都还没打完,就忙着往承乾宫歇晌。人家丹臻多久才来见一回,自然是疼他一些,你呀!小山鹊儿尾巴长、有了媳妇忘了娘,还说母后偏心。”
“山鹊儿?留瑕,你什么时候长尾巴了?朕瞧瞧。”康熙故作痴傻,扯了留瑕来,要摸她背后,留瑕笑着打了他的手背一下,康熙叫起来,“母后您瞧,她打儿子呢!”
“该打,谁让皇上当着这么多人手来脚来的,讨厌。”留瑕啐了他一口。
“哎哎,你们两个克制点。”太妃出来打个圆场,微笑着对苏麻喇说,“苏大姐姐,你瞧、你瞧。”
苏麻喇看着他们玩闹,轻轻地说:“要老太太在,定然要拧皇上耳朵的。”
所有人都笑了,笑完,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康熙强笑着说:“都是额娘,提起妈妈来,听得心里刀剜似的。”
一群人说了话,围绕着太皇太后的往事转,宁寿宫里陷入了一种过往的美好,苏麻喇将太皇太后从前的故事娓娓道来,满洲开国时的那群英雄豪杰在她口中一一重现,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后妃。孝端皇后的庄重贤淑,成就了太宗的一生事业;太宗一生中最疯狂痴迷的爱情,则给了宸妃海兰珠,一个二十七岁才来归的再嫁之妇,她不算最美、不算最温柔、不算最聪明、不算最庄重、更不像官方文书上说的那样饱读诗书,她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女人,可就是迷住了太宗,甚至为她放弃征明大业。
苏麻喇说到这里,轻叹了口气:“人哪,是怎么说的呢?”
“人家不都说,满人情痴吗?先帝……唉……”太后低声说。
康熙静静地听,他从前不相信满人情痴这四个字,觉得那不过是满人敢说、汉人不敢言而已……他看了留瑕一眼,自有了她,这样的牵肠挂肚,是满人情痴吗?
留瑕也瞄了他一眼,眼波流转,皱了皱鼻子,康熙对她微笑起来,眼角余光,却看见丹臻眸中一闪而逝的痛楚,他心中升起一种警觉,脸上不露,又说了一阵话便拉了留瑕同行。
两人走在空寂的东长街上,眼瞅着承乾宫已经在望,康熙若有所思地拥着她的腰,留瑕轻呼一声:“皇上。”
康熙一看,是抱得太紧了,连忙松开笑着说:“真恨不得一碗水吞你在肚里,去哪里都带着。”
“黏得这么密,我还怕烦呢!”留瑕说。
“密什么?这还不算,待得晚间,那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呢!”
留瑕拧了他一把,嗔怪着说:“说什么乌七八糟的,光天白日的羞死人。”
康熙微笑,将她拥进怀里:“不说也罢,倒是你往后避着显亲王些才好。”
留瑕心眼一转,便知道他心中还影着她差点儿成为显王福晋的事,只随口说:“皇上不说,我也知道的。毕竟是外臣,男女有别嘛!”
“知道就好,朕去办公,晚上煮了好菜等朕。”
“唉。”
过了几日,留瑕禀过太后,请求把佟贵人转到她身边,太后应允了,督促着让六宫都太监去办,这一头,留瑕命人把承乾宫东配殿贞顺斋腾了出来给佟贵人;另一头,太后怕留瑕的宫里太冷清,又想多照拂着蒙八旗的姑娘,把几个出身低些的蒙八旗常在也塞了过来,都分配在西配殿明德堂跟后殿的两个跨院里。这几个常在虽说有些年纪了,相貌又普通,但是都是本分人,自愿做些宫女们的小杂活儿,与留瑕相处还算融洽。
“慧姐姐。”
佟贵人在留瑕跟前一福身,外面有些嘈杂,宫女、太监们正在运送着箱笼,那几个蒙八旗常在早已经安顿好,眼下都在自己屋里收拾,故而没来与佟贵人见礼。留瑕微笑着请佟贵人坐了,看着手上一纸太后的命令,是让佟贵人转来承乾宫的正式文书,留瑕说:“妹妹,你几岁入宫的?翻过牌子了吗?”
“十四岁进宫待年,十八岁才升的贵人。”佟贵人细声细气地说,看了留瑕一眼,又红着脸说,“还没伺候过皇上。”
留瑕有些讶异,十八岁才升贵人也未免太晚了,这样算来,入宫前后八年,又是佟皇后的妹妹,怎么还没翻过牌子?她温声说:“是你没打点乾清宫?”
佟贵人神色间有些幽怨,嗫嚅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最后只是淡淡地说:“其实我本来不该进宫的,姐姐说,我不是做妃子的材料……”
留瑕明白过来,她看着瘦弱的佟贵人,心中感叹,原来不是没打点,是佟皇后压着不让她打点……亲姐妹之间,依然猜忌如此,人心哪……
“妹妹,你别难过,既然来到承乾宫,我少不得要照应,皇上来的时候,你就带着十三格格来,时常见面,翻牌子也就是早晚的事情了。”留瑕说,她早就想好了,人都已经到了,不可能压着不让见,但是要她亲手把康熙送过去,说实在的,留瑕不甘愿,只能让佟贵人时不时地见康熙,其余的事情,全看康熙了。
佟贵人眼眶一红,康熙的英姿俊朗,在她心中,多少是有地位的,只是在宫中,别人看她是佟皇后的妹妹,也不靠近,她又与亲姐姐不亲,康熙眼里根本没有她,所以一直郁郁寡欢。此时听留瑕话中有意思要撮合,只喊得一声“姐姐”,眼泪便走珠儿似的滚了下来。
“妹妹,你别心眼儿窄,耐心地等等吧……”留瑕柔声宽慰,又交代着说,“你一安顿好,就去其他的姐妹们屋里走动走动,她们虽都是常在,可年纪比你大,喊几声姐姐不少块肉,嘴甜些,日后好相与,嗯?”
佟贵人点点头,拭了泪,才起身去了。
当晚,康熙就坐着肩舆来了,这些年,他很少去各个妃嫔宫里,因为觉得跑去后宫只是浪费时间,所以都叫她们到乾清宫,有时完事也不留人就直接送出去,依旧起来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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