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过了处暑,按理说天气应该渐渐凉快下来了,可是燥热的温度伴随着依然聒噪的蝉鸣,让走在白云山漫长山道上的陆见心心里有些烦闷。
白云山本身并不出名,但却出奇的高,山如其名,顶峰几乎完全被云层包裹着,让人望而却步。
手搭凉棚遮挡住刺眼的阳光,陆见心抬头向上看去,只见脚下的石阶绕着险峻的山峰盘旋而上,一圈又一圈,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前一天打赢了陆三木之后,小莲儿就对他有些莫名奇妙的冷淡,晚上一言不发又做了一大桌饭菜逼陆见心吃掉,今天还非要拉着他,一起来这香客寥寥的白云山上香。
陆见心当然提过意见,上香敬神仙这种事情,随便找一个大一点的道观不就行了,可是小莲儿根本不听。果然如演义中所说的那样,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心思根本就捉摸不透。
不过陆见心也不好中途掉头回去,小莲儿虽然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依然走在他的前面,他一个男孩子就更加没办法抱怨什么。
平时看小莲儿柔柔弱弱的样子,意志力却出乎意料的强大,看似摇摇欲坠的身影一直在石阶上不断前行,走到后来陆见心甚至连思考的力气的失去了,只觉得口干舌燥,大脑一片空白。
就这么呆滞地跟在小莲儿后面,重复抬腿,落下,再抬腿,再落下的过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陆见心已经完全没了时间概念,抬起的右腿没有和之前一样落在石阶上,一脚踏空,一时之间身体失去了平衡,陆见心踉跄几步,就这么摔倒在山顶地面的石砖上。
明明刚才在山路的石阶上被太阳晒的整个人都快化了,但一脚踏入山顶平台后,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感受着拂面而来的微风,透体而入的清凉瞬间让陆见心有一种置身于仙境的错觉。
陆见心是累的倒下了,可小莲儿甚至还有余力向身边看着挺面善的老道长,讨要了两杯沁凉的山泉水解渴,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从小莲儿手中接过花纹古朴的杯子,勉强直起身体,仰头一口喝干杯中的水,陆见心长吁一口气,整个人终于精神了起来。
那老道长见两人缓过劲来,面带微笑的说道:
“二位是我看到过独自爬山的人当中,年纪最小的,再加上天气还这么炎热,连山上进行采办的一些道士都不愿意出门,能做到这一点,更加难能可贵。所谓心诚则灵,虽然不知道二位上山所求何事,但这份精神必定能传递给上苍,让二位得偿所愿。”
陆见心心中不以为然,这些都是道观的道士们惯用的伎俩,先说点好话让香客开心,好在之后诓骗到更多的香油钱。不过好歹别人给了自己一杯水喝,脸上自然不好表现出来,不然也太不礼貌了。
陆家作为武林世家,更有世代投军的传统,奉行的是凡事都靠自己的观点,不信鬼神只信手中握着的三尺青锋,毕竟打斗中别人才不会管你今天求神拜佛了没,所以即使每年的新年祭祀,陆家也只祭拜自己祖上的先烈们。
到了陆见心这边,鬼怪尚且不论,反正是半点也不相信世界上有神仙存在。之前的那几年,被陆家其他人殴打后,晚上疼的甚至都没有办法入睡,他不知道多少次在跪在地上对月亮祈祷,又有什么用呢。
要是世上有神仙的话,早就来救他了。
小莲儿无论怎么生拉硬拽,陆见心都不愿意从地上爬起来,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一个人气鼓鼓的让老道士带着她去三清宝殿。
没过多久,老道士撇下在三清像面前默默烧香合掌的小莲儿,倒是一个人先回来了,凑到陆见心这边没话找话般说道:
“小兄弟似乎不太相信世上有神仙啊。”
陆见心懒得理他,眼睛看着在头顶上轻轻摇晃的树叶,随口应道:
“是啊。”
老道士干脆学着陆见心的样子,也双手抱头,躺倒在地上。
“其实我也不怎么信。”
听到这话,陆见心终于好奇的转过头去,看着躺在一旁的道士说道:
“你这老道倒也有趣,身为道家中人,这么说不怕遭天谴吗?”
老道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的往下说道:
“白云山这么高,爬上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大部分人不愿意白来一趟,像你们这样两人上山却只有一人敬香的,比较特别,所以老道我记得特别清楚。二十多年前,也有一对男女和你们差不多,男的说什么都不愿意进去,女的只好独自一人去三清宝殿。”
“哦?还有这么回事?你仔细说一说呢。”
陆见心来了兴致,平民百姓总有靠自己的力量无法达成的愿望,所以几乎都会寄希望于神佛,要说方圆十里还有人被强拉着都不愿意进殿上香的,估计也就他们陆家人才会这样了。不过一般陆家的人,连上山都不高兴,所以陆见心很好奇那人究竟是谁。
老道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转过头来,盯着陆见心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陆见心都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了,这才开口说道:
“奇了怪了,不知道是不是老道我年纪大了记不清了,总感觉那人和你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陆见心心神俱震,和自己长相相似,时间点在二十多年前,两个证据都模模糊糊的指向一个人,一个现在只能出现在他梦里的幻影。
那家伙是不是也曾像自己一样,躺倒在同一块石砖上呢?
老道看到陆见心脸上浮现出有些不自然的神色,有些奇怪的问道:
“小兄弟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你认识那人?”
陆见心连连摆手,动作之大反而有些欲盖弥彰。
“没事没事,道长你继续说。”
老道士也没有深究,把头转了过去,继续看着头顶翠绿的叶子说道:
“那男的可没有你安分,闲着无聊就在这道观里面瞎转悠,一间一间的屋子往里面闯哟,连茅房都不放过。老道我那时候还有火气,看着他这样不守礼貌的四处乱窜,就想着教训他一下。没想到那家伙看我要动手,非要立下规矩和我来一场比试,还要逼着我下输赢的赌注,你说这算什么事啊……”
言语上似乎很讨厌那家伙的样子,可是陆见心却看见,老道士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挂起了淡淡的微笑。
“也不怪那家伙这么嚣张,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一手剑法倒真不是盖的,耍的是密不透风。还好老道年轻时也在全真教待过一段时日,学了几招鸡挠狗跳,最后勉强胜了半招,算是赢了。表面看着不安分,那家伙倒也说话算话,输了就是输了,也没什么‘牛鼻子你耍赖我们再来’之类的借口,很干脆的把作为赌注的佩剑扔给了老道。”
听老道说的风趣,陆见心也忍不住面带笑容。
“后来呢?”
“后来啊,那女的从殿里面敬香出来后,得知那男的打架把佩剑都输掉了,狠狠地骂了他一通。那男的也硬气,说大丈夫一言九鼎,技不如人就愿赌服输。只是下山前,他给了我句狠话,说过不了多久会回来再打一场,拿回自己的佩剑。不过啊,那男的听说后来参军去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不知道以他那样的性子,能不能当一个好兵啊……”
说道这里,老道士停下了话语,似是心中泛起了淡淡的感伤,陆见心也被这情绪影响,随之沉默下来。
“呃,不好意思,自顾自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搞得小兄弟心情不快。哦对了,那把剑我还留着,要不要拿来给你看看?”老道士也觉得这气氛有些尴尬,为了转移话题对陆见心问道。
这提问简直问到了陆见心心坎里,实话说,他也挺想看看有可能是父亲的人,所用的剑是什么样子,于是轻轻点头说道:
“好。”
“不过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放在哪了,我去仔细找找,麻烦你在这儿多等等。”
老道站起身来,往后面厢房走去,这边只剩下陆见心一人。探头从敞开的门口看去,小莲儿还在三清像面前的蒲团上跪着,看样子一时半会结束不了。百无聊赖的陆见心,只好从旁边揪了一片草叶子,放在自己的嘴边,轻轻的吹了起来。
草叶发出悦耳的轻响,陆见心的思绪,随着乐声,渐渐飘散开去。
回想起小时候,有次父亲从暂时消停的战场上请假回来探亲,拉着当时还年幼的陆见心,两人一起去陆家后面的草地上晒太阳。当时父亲也是像这样,揪下一片叶子放在嘴边,随着嘴唇细微的动作,草叶竟神奇的发出声响。
陆见心震惊不已,觉得这简直像变戏法一般,吵着闹着要父亲教他,父亲当然一口答应了下来。虽然陆见心弄了半天依然发不出声音,但是父亲的耐心很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指出他做的不对的地方。从吃过午饭,一直到日落,嘴唇都快吹肿了,陆见心总算是掌握了一点窍门,不求能吹的多好听,至少能吹出个调调来了。
眼看着太阳渐渐下山,母亲走了过来,要接两人回去吃饭了。她看到在那儿跟着父亲努力学习吹草叶的陆见心,莞尔一笑,出声说道:
“见心,在学吹草叶啊。正好借这个机会,妈妈唱首歌给你听吧?”
陆见心还是第一次听说母亲会唱歌,小小的心中当然非常开心,赶紧放下手中的草叶,拍手说道:
“好呀好呀。”
然后母亲给了父亲一个眼神,父亲顿时会意,缓缓的吹奏起一个和刚才不同的,听起来十分柔和的曲子。
母亲手搭在耳边,防止晚风把头发吹乱,然后迎着晚霞,轻轻唱道:
“青青野草香,悠悠马蹄响,微风不语心飞扬,伴我去远方。
青青芦苇长,泠泠溪水响,月影微凉船轻晃,带我回家乡。”
没想到母亲唱歌竟然这么动人,陆见心听的痴了,良久才缓过劲来。
“妈妈,妈妈,你唱的真好听!这词谁写的啊,感觉好美。”
母亲笑了笑,一把将陆见心抱了起来,亲了他的小脸一口,接着指着父亲说道:
“写词的人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喏,就是你爸爸。”
虽然母亲这么说了,但陆见心心中还是留有疑惑,这么美丽的词,实在是不太像父亲所写的。父亲那对粗糙的大手,舞枪弄剑也就罢了,要说提起毛笔写字,别说陆见心了,连父亲自己都会犯难。
“回家咯。”陆见心的小脑袋还处在混乱中的时候,听到母亲在他耳边说道。
然后一家三口,背对着漫天的红霞,踏上了回家的路。
停下已经有些模糊的回忆,陆见心放下嘴边的草叶,感慨良多。
他的家,本来就在山下不远处,没想到只是上了座山,却再也找不到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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