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太平 第2章 唯愿得女
作者:尚荣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梦魇。

  “武媚娘,我是兰陵萧氏,与生俱来注定比你高贵,就算你登上皇后的宝座,还不是牺牲了亲生女儿的性命,我诅咒你,诅咒你终究会被儿子背叛,我诅咒你这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生不了女儿。”

  七月己丑日(农历七月廿八),武媚娘,应该说武皇后已经怀孕将近十个月了,太医说,就是这一两天了。李治和武媚娘打算在临盆前再去上一次香。

  宝殿中的大佛一向是那么的安详,拈花微笑,眯着眼睛,俯视着他脚下的凡夫俗子,但又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佛脚下的香案上,寺中的僧侣早已摆好了香炉和贡品,一旁侍奉的僧人很镇定的站着,齐整的灰色僧袍,纤尘不染,微风过处,轻微抖动。但额头上的细小汗珠已经出卖了他们的真实心理,毕竟,香客不是普通人,而他们也不可能像大佛那样超脱。

  主持带着监寺走了进来,他们已经年老,步伐一如他们的年龄那样厚重,没有丝毫的紧张和不安,与一旁的僧人显然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手中擎着刚刚由殿外的大香炉点燃的香。青烟袅袅,散出一种清幽的香气,沉香、檀香与龙涎香一层一层散开,沁人心脾,各有一般滋味又不相冲,正是佛家包罗万象的深意。若非帝王家,哪里能有如此的好香,一点也不似普通的木香那般呛人,就连香灰都细腻馨香,没有一丝杂质。

  主持将香递给皇帝,监寺又将香给了主持,再由主持递给皇后。帝后二人一同向佛祖鞠躬敬香。李治带着天子的傲气,即便是佛祖面前,亦不过小小的鞠上一躬,武媚娘则是略微动了动身子,用脖子代替了一下腰。

  三鞠躬后,主持和监寺分别接过二人手中的香,把它们□□佛前的香炉中。接着,帝后又一同向佛祖磕头。武后挺着大肚子,由侍女扶着跪下。膝下的蒲团,显然并不是平日里所用的。轻柔的绸缎面子,明黄鲜艳耀眼,细密的丝线仔细绣出的莲花栩栩如生,很明显,这是为了皇家临幸而特意准备的。

  李治磕了三个头,尽管并不是额头贴地的那一种,武后则仍然是用点头来代替磕头,毕竟她现在不便于那样做。

  “麟德元年的时候,玄奘法师走了,我原以为此生不会有女儿了,看来,法师不过是亲自去向佛祖为本宫求女了,所以今日本宫特来上香感谢佛祖与法师的恩德,从此佛家必受大唐尊崇,香火鼎盛。”武后一脸虔诚的看着佛像,眼中的慈爱完全没有朝堂之上的狠厉,然而,谁也没有留意到她眼神中的那一抹愧疚。

  “还没出生,你怎么知道是个小公主而不是小皇子呢,我看呀,你就是太想要女儿了,要不然刚怀这孩子的时候,你也不会给早夭的女儿定下思的封号了,你是想女儿能回来。你就不怕旦长大了怨你偏偏给他取了那么女孩儿的名字。别人家都是招弟,到你这儿偏偏是招妹。不过,朕也希望是女儿,将来即便儿子大了,都建功立业去了,也能有个贴心的孩子陪在身边。朕与你有四个儿子,要是再多女儿,就圆满齐全了。“李治说这话的时候也是满脸的憧憬与慈爱,完全不见平日里懦弱遮掩的帝王风范。”好了,出来半天了,累了吧。回头用了膳,咱们就回去吧,还有不少事要处理。“

  ”好,走吧。”武后抬眼看着李治,难得的温柔,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不安,也不知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还是注定了孩子的性别不会如她所求。

  精致的御辇上每一根木头都雕刻着象征大唐至高无上权力的凤翔九天的图案,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御辇内部的每一个方方面面都铺着柔软的垫子,明黄色的丝绸,绣着百子千孙的吉祥图案,应着武后的要求,女工一方特意多多的绣了女娃,这一切,无疑让人赏心悦目。李治亲自扶了武后上辇,完全抛去了帝王应有的尊荣。武后一手扶着李治的手,一手撑在垫子上,慢慢的坐下,待她坐稳了,李治才一脚踏上御辇,在武后身边坐下,伸出一条手臂搂着武后,另一只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满眼慈爱的抚着。

  抬御辇的内侍平稳的走在大道上,没有一丝颠簸,生了四个皇子以及思公主时,御驾皆是六驱的马车,然而这一次,武后已年过四十,十足的高龄,若是寻常人家,此刻早已当了祖母,尽管一再拒绝,李治还是坚持叫内侍们好好的练练身子骨,以备抬辇,说什么也不肯用马车。

  回了宫,李治又亲自扶着武后回了含凉殿,那个地方,象征着大唐国母的威仪,自从王氏被废,武后便搬到了太极宫的清宁宫,后来就搬到了大明宫的含凉殿,大部分的陈设未变,只不过主人换了,左右两侧的屋子里都放着摇篮,左边的是给即将出世的孩子的,右侧的则是当初思公主的摇篮,原本思公主的摇篮应当殉葬,但武后思女情深,便将摇篮留下,另外新做了个陪葬。无人的时候,武后时常对着摇篮自言自语,言语里尽是愧疚。

  一进宫门,三岁的旦便飞跑着扑过来意欲抱住武后,小小的他对母亲极是依赖,武后也因着他小而且是招妹的寄托而格外宠爱。然而他还未能靠近武后,便被李治一把抱住,李治用手指点着他的小鼻子:“跟你说了多少遍,你母后怀着小孩子,你这样顽皮,会吓到你母后的,小心下次吃廷杖。”说着话的时候李治的眼睛瞪着旦的小眼睛,但不含丝毫凶意,嘴巴虽撅着,但两颊掩不住的笑意早就出卖了他的宠溺。

  武后伸手抚着旦的背,转头笑着对李治说:“好了陛下,把他放下来吧”,;李治依言把他放下,同武后一人牵着他的一只手,朝着殿内走去。殿门口站着弘,贤和显见父皇母后回来,忙齐刷刷的行礼,李治笑着叫他们起来,让他们一同进去,兄弟三人便跟在他们身后走进殿中。

  弘虽然只有十三岁,但仁德为朝臣称赞,治国之能也连连被夸有太宗遗风。对于这个继承人,李治与武后十分满意,只一点,这位太子素来体弱多病,常年面色惨白补药不断,在大唐这个以胖为美的时代里,弘显然太瘦而显得不够俊美,如果不是后来弘英年早逝,或许大唐是否会有女皇还是个未知数。

  相比之下,同样有才华的贤则是要强壮的多,贤喜好舞枪弄棒的,确实练就了一身好武艺,然而又并非一介莽夫,其文学修养,治国之才与他哥哥弘相比亦是不相上下,但兄弟俩素来和睦,相互扶持,故而李治一点儿也不担心玄武门之祸再度上演。

  与贤相差一岁的显,则明显不够成熟,性子有些懦弱,文治武功洋洋也都比不过两位哥哥,甚至与先前废太子李忠相比,都要差上一截。略有发福的他,明显在那个时代很受追捧,听说长乐大长公主家的赵小姐就总是趁着随母进宫时背地里偷看李显。好在李治一向认为大唐有弘克继大统,有贤辅佐长兄足矣。对显这个儿子便也就不甚严格,大有任其发展,听之任之,只要孩子开心便好的意思。当然,他不会想到这个儿子反而最后继承了他的大统,恐怕立他为太子的时候,内心大概是无限的后悔。

  李治将武后安置在榻上,自己则在一旁的几上批着奏章。弘、贤与显三人依次排在他们父皇的身边,以备他们父皇的随时提问。当然,每到李治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弘与贤共同的讨论参与总能给出最好的解决方案。小小的旦并没有那么多课业与政务,撒着娇儿往母后身上蹭,逗的武后无奈又拿他没办法。

  李治瞅见旦跟武后撒娇,也会心一笑,转头看见一旁发着呆的显,突然又气不打一处来,严肃地叫他:“显儿”。显显然没想到父皇会叫自己,愣了一下:“父、父皇,这事儿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我觉得弘哥哥的主意好。”说完了还用眼偷偷瞧着两位哥哥。贤用手捂着嘴,试图用咳嗽掩盖笑意,弘则在袖口一个劲的给他摆手指,眉宇间尽是着急,于是显又连忙改口:“不不不,贤哥哥说的好,父皇的主意也好,都好。”李治把奏章放下,转过身来面对着显:“朕根本什么都没说,你两个哥哥也没有说话,你的神思又跑哪去了?朕且问你,今早上,太傅给你讲什么书了?”显得左右食指在袖子里搅着,埋头不敢看他的父皇,“后汉书。”李治又转过身去,重新拿起奏章:“那你说说看,邓绥其人如何评价。”显听到这话,便偷偷的拽了拽贤的袖子,贤只笑了笑,并不说话。显又用眼镜去瞟弘,弘偷偷,于是显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贤臣良将。”弘一脸无语,感觉自己早不如直接指母后,贤干脆不厚道的笑了出来,李治把奏章拍在了几上,“邓绥是太后,你当时妇好吗?”显又改口道:“贤良淑德,对,是贤良淑德”,显还点点头以示肯定,完了长舒一口气。李治继续问道:“那你说说看怎么个贤良淑德?”显再去瞟两个哥哥,弘没有任何反应,贤则神采奕奕地指着自己,显只好绞尽脑汁向自己知道的人身上靠:“跟,跟皇祖母那样的。”见李治一脸火气快爆发的样子,又急忙说:“就像刚才父皇说的,跟妇好一样的。”李治啪的把奏章摔在了几上:“你的书都是怎么读的!脑子没用了吗?同样是太傅教的《后汉书》,怎么你跟你两个哥哥却相差这么多?去!现在就去找你的太傅,好好地再学一遍,下次再答不上来,我就让你把《后汉书》抄上百遍!”。

  这边贤还没来得及转身出门,那边厢武后的肚子便疼了起来。于是李治也不管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了,急急地把武后抱进内殿,又急忙传召了御医和产婆。几个孩子都被宫女内侍们看着就在外殿,当然,主要还是两个大的哥哥看着最小的旦,不让他闹着要母后。

  御医急急赶来,号了脉便嘱咐产婆接生,退到外殿,一溜儿跪着,按规矩,皇后子未出,他们不能起来。宫女们脱掉了武后的外衣,亵裤,只留了一条中群挡着。内殿一直以来就只有宫女伺候,此刻只留了四个精壮能干的宫女协助产婆。一旁的浴盆中不间断的换着热水,保持着一定温度,两个细心的宫女并特意请来的乳母张氏,在一旁候着,只待皇子或者公主一生出来就立即沐浴干净,方便喂奶。其余多余的宫女都在外殿忙着,井然有序的准备着一切。此时李治亦被请到了外殿,尊贵如帝王,他也只能在外等候。

  铜壶滴漏里的水一点一滴的向下流淌,天也渐渐黑下来。内殿里女人的叫喊声渐渐的弱了下去,一直都未传来孩子的哭声,李治不免有些着急,指了指御医叫他进去看看怎么回事。那边也早有机灵的宫女赶紧先进去放下帘子,遮挡皇后贵体,这才领了御医进去。那御医原跪得久了,腿有些麻,此刻也只得颤颤走进内殿,不敢抬头张望。进了内殿,早有宫女将武后的一只手放在帘子外的垫子上,御医跪着把了脉,又同产婆交流了几句,便出来向李治禀告:“陛下,皇后娘娘胎位虽正,但产道未能完全打开,恐有难产之势,但胎位既正,就未成凶险象,用催产只要即可”。李治听闻皇后难产,虽不凶险,但还是立即下令如有闪失,必叫御医陪葬。吓得一干御医跪都跪不稳当,仔细地商议了个补血提气,催产促生的方子,赶忙儿就叫宫女去煎了。

  弘见一众御医跪着,偷偷捏着腿,显然是早已麻木,腰酸腿疼的了,于是低声吩咐伺候在自己身后的宫女给御医们每人拿了个垫子,御医们谢了恩,见皇帝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便跪在了垫子上。旦早已经困了,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的打,连带着显也在打哈欠,被这气氛感染,殿里的人多少都有点儿打哈欠的意思,却并不敢打出来,只憋着一个个眼泪花花的样子。

  李治见如此,便吩咐了乳母把旦抱到榻上哄着睡了,叫弘到几上把剩下的奏章批了,让贤从旁协助,瞅着李显不成器的样子,一股无名火冒了出来,立时吩咐宣召太傅,就让在院子里摆桌子点灯,必要他今晚好好读点而成果来。

  一夜之中,断断续续有武后的痛呼,然而就是没有要生出来的意思,到早晨,弘与贤受父皇之命去含元殿主持朝会,旦也哭着从刚尿湿的床上醒过来,李治便再也坐不住,顾不得一旁宫人劝阻,冲进内殿,一把抓住武后的手。

  外面不知哪儿冲进来一个很没眼力见的侍卫,冲着内殿大声禀告:“陛下,兖州都督邓王李元裕昨日薨。”李治正心焦着,哪里肯理会侍卫说了什么,一旁的宫女急忙把那侍卫轰了出去。可那话到了武后耳朵里就又是另一分光景,皇叔此时去了,孩子却要生了,莫不是转生而来,心下当时凉了半截。

  “陛下,奴婢见着孩子的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