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两日,福慧县主——镇国公府三小姐,纵马奔于市,伤人恐街的谣言便传满整个建京城。
一时,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这位福慧县主性情高傲,目中无人,仗着皇恩身份娇纵得厉害,也有人说:这位县主平时在镇国公府里就是横着走的,不敬长老,不睦兄妹。
当然,也有些反对的声音,但是太少了,倒被批责沈落棠的声音湮没的如同海里的浪一般,瞬间就没了影。
那些平时就与镇国公府不对付的人,得了这个消息得意地写了折子,状告镇国公目无天子,纵容府上小姐当街纵马伤人,又跟着流言列出了好几条福慧县主的罪状,第二天早朝就呈到了皇上仁顺帝面前。
镇国公府,凝晖苑里,沈落棠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当日早朝的重点讨论人,惬意地和十小姐沈宛媖坐在榻上,一边吃着糕点瓜果,一边看着烟芜做刺绣。
胡太医说她受惊过度,需要静养些时日,她便真的窝在凝晖苑里老老实实地静养了起来,除了沈宛娴和沈宛媖常常来看她,其他人一律被拒在了凝晖苑门外,就连老祖宗和大老爷沈承远,都被烟芜以“三小姐惊的厉害,神情恍惚,见人便惊恐呼喊,实在不宜见人,”为由拒之门外。
沈落棠原是不想做的这般决然的,可看到至今仍痛苦地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静柳,又想起自己和哥哥所受的惊吓,心里愤恨不已,既然二房如此不能容下她们兄妹,那她也无需担着那些孝顺的虚名,这一次,总该让祖父在他们兄妹和二房之间做个选择。
若此次祖父依旧想做个聋哑的家翁,在这其中和软面,那以后凝晖苑与镇国公府便只剩下那点子面子恩情了。
倒不是她不孝,而是这么些年她实在是被伤的厉害,这凝晖苑里没有大人,只有她一个弱小姐和一个庶子,别人怎么揉捏怎么是,他们全无反抗能力。
她不相信祖父对老夫人和二房那里对他们兄妹所做的事一无所知,她不指望他对他们另眼相看,也不指望他偏袒他们,但至少不能那么轻易地放过一次又一次地构害他们的人。
与此同时,老祖宗房里,老祖宗满面焦虑地坐在上面,由着丫鬟轻轻柔柔地给她揉着太阳穴,大老爷沈承远恭顺地坐在下面的软椅上,看着凝重的老母亲,心里多少带了些不安的。
过了半晌,老祖宗额头已经不再跳动的厉害,摆了摆手,丫鬟们鱼贯退下,她才抬起眼皮,对自己的儿子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素日因张氏的关系对二房更加偏心,可是这次,她们做的太过了。”
看了看儿子的表情,语气陡然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精明凌厉,接着说:“先不说阿侹在的时候对这个家所做的贡献,就是三小姐阿棠,那将来没准也是咱们国公府最大的倚仗,她要是真的有个不好,你我如何面对陆氏和阿侹?这满府的小姐,又有谁能代替得了她呢?”
老祖宗虽常年居养于内院,但到底与平常妇人不同,那是与丈夫一起上过战场的,又有多年的积威,因最喜爱的三小姐莫名其妙的惊了马心里发怒,说起话的样子让见过杀伐的大老爷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拘谨。
大老爷沈承远坐于下面,连连点头称是,心里也是个苦,都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他原是想着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住府上名誉和和睦最重要,却不想倒惹的老母亲不喜了。
要说这沈承远也实在是个软和的蠢性子,不然以镇国公府这么些年的功绩,怎么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走下坡路的样子。
老祖宗看着不争气的儿子,有心想要数落他几句,却在看到儿子斑白的两鬓时忍住了,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后悔当年没有拗过儿子,为他娶了张氏做继室。
她是看不上既不稳妥大气,又胸无城府的张氏的,可奈何儿子偏偏觉得张氏比贤惠的陆氏好,对张氏也是纵容的不行,这些年又对张氏所出的儿女更加上心,虽然对陆氏留下的唯一的大儿子沈侹也是满意的,却在处事上更偏袒张氏所出,以至于沈侹去后,凝晖苑的处境越发的困境起来。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但这次的事我是定要个结果的,二房那里我绝不轻饶。”老祖宗疾言厉色地说。
大老爷一看母亲发怒了,急急地站起来,承诺道:“母亲息怒,这次的事儿子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不然,别说母亲这里,就是皇上和端王那里儿子也是没法交代的。”
他还是偏心了,不想承认这事与二房有关。
老祖宗一听这话也糊涂了,疑惑地问:“阿棠的事,怎么皇上和端王也过问了?”
沈承远这才把府外的传言,还有朝堂之上对他和三小姐的弹劾对母详细地一一说了个清楚,又把端王救了沈落棠,还把那两匹马送回府上的事也说了。
这样一说,那明摆着皇上和端王也都是想要个究竟的。
老祖宗眼界儿再远也想不到这事会变成这样,更料不到是端王救了沈落棠,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闭目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问:“这事你怎么看?”
“儿子开始也以为三丫头惊马这件事可能是……”他抬眼看了老祖宗一眼,才声音有些发虚地说:“与二房有关,可如今朝堂之上的反应让儿子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好像不单单是冲着三丫头去的,倒像是冲着咱们镇国公府来的。”
“你是说有人在阿棠的马车上动手脚,故意让她惊马伤人,好借此打击我们镇国公府?”老祖宗皱着眉头问。
“儿子是有这个想法。”
“你最近在朝堂之上可曾与人结仇?”老祖宗冷静地问。
沈承远想了想,摇头问:“这半年朝堂之上并无大事,是以不曾与人争辩。”
“那呈给皇上的折子是在谣言传出之前还是之后?”
“这个儿子倒是细细查过,每份折子都在谣言之后。”沈承远坚定的回答。
老祖宗得了儿子的话,倒也没有立马说什么,低头摘下手中的护甲,慢慢地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和玉石,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她人老了,如今已经九十二岁的高龄,放在一般妇人身上,这般年龄坐着都是个难事了,可她因着年轻的时候也是练过的,倒是还算硬朗。
一身绛红色的五蝠迎寿长袄,脖子上戴着一个纯金镂空的长寿锁,头上一支红玉寿字簪,处处彰显着她这个年龄的福气和所求。
如今她就那么斜斜地半倚半坐在那,眼睛微垂却清明地看着手上的护甲,想了一盏茶的时候复而开口道:“你只想到外人有打击我们的想法,却没想过这府里的人,也可以让外人有这种想法的。”
“母亲的意思是?”大老爷不解的问。
老祖宗看着这般迂腐的大儿子,更加痛心失去的二儿子,生生调了几息才压下去那股子难受劲儿,语气疲惫地解释:“这次的事不一定就是外人所为,你不觉三丫头这次的惊马和四少爷那次很是相似吗?那些谣言是怎么这么快又这么详细的传出去的?这些你一点都没想过吗?”
老祖宗语气颇重的质问,问的大老爷一时哑口无言。
他还真的没想到这些。
“还有,我镇国公府虽今不如昔,但到底是有些底子的,外人怎么可能这么细致的清楚三丫头的动向,又能那么及时的做下手脚呢?”
大老爷被问的发懵,楞滞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是儿子想的不周。”
“你不是想不到,而是根本不愿意往这上面想!”老祖宗叹息地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可你看看你和张氏的那两个儿子,有哪个是可以在你我百年周后担得起这个家的?三房就不说了,老三虽然没多大能耐,但到底还算是个当家的,可那二房,你看看,如今到底是谁说的算的?你难道要把这祖宗基业交到一个妇人的手里吗?”
“六少爷倒是个出息的。”大老爷底气不足地辩解,他口中的六少爷便是二房沈原和梅氏的次子沈时泉。
“你糊涂!”老祖宗怒气冲冲地喝断沈承远的话,因上了年纪,又太过用了,竟咳嗽了起来。
一旁的郝嬷嬷见状,赶紧伸出手帮老祖宗顺背,又吩咐人拿水,这一下百寿堂顿时乱了起来,丫鬟们拿水的,拿痰盂的,拿药的,进进出出折腾了好一会,老祖宗才渐渐地止了咳嗽,一张原本就略有疲惫的脸,此时更加的红肿不能看了。
大老爷沈承远自知惹了母亲盛怒,站在一旁不停地请罪。
他是个十分孝顺的,眼看母亲这般年迈还要为自己和这个家业操心,很是羞愧难当,心里不住的自责。
老祖宗长叹一口气,道:“罢了,横竖我也操心不了多少时日了,今日就给你说开了吧。”
老祖宗轻呡一口茶,停了停,望着满面愧色,准备聆听的儿子,幽幽开口:“阿侹在时便是世子,如今他不在了,可大房到底还是有儿子的。”
看到儿子欲张口反驳,老祖宗摆摆手阻止他说:“四少爷虽然是个庶子,可我不信你看不出来他是个出息的,你瞧着吧,今后就连西苑的三少爷阿秉也是不及他的。”
“更何况如今陆府那里是明着要支持三小姐和四少爷的,信王府那里,虽则王妃是个弱病的体质,但到底她还是王妃,世子爷也是她所出的,又与四少爷交好,今后若是争起来,信王府也是支持大房继承世子的,再者,有三丫头在,荣国公府必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大老爷沈承远是真心不想把祖宗基业交到一个庶子手里的,不以为然地说:“荣国公府、信王府和陆府看着荣耀,到底还是不如实权在握的蜀南王。”
意思是实力上大房是没有二房强的。
“你昏聩啊!”老祖宗指责一声,差点又岔了气,忍了忍才没继续骂下去,语气却已经很是不好地说:“就是因为蜀南王权力太重,这镇国公府世子的位置才不能轻易地给了二房,你难道不怕这府上今后受制于蜀南王吗?”
沈承远听完老祖宗的话顿时讶然,思忖片刻之后,犹如醍醐灌顶,眼前便如同看到了镇国公被蜀南王控制后的结局,那定是要走上越发的衰落的路的。
“这些也就罢了,就说你对阿棠的打算吧,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这次叫她回来的目的,对你那想法,我心里本是不愿意的,可如今这镇国公府越来越显衰败,走这一步也是无奈,为了祖宗基业,只有亏了她了。可你有心让她帮咱们争那个位置,挣那份殊荣,却不想给她个有力的凭仗,难道你以为三丫头真是个傻的吗?”
老祖宗喘口气,断然道:“你若真想让三丫头走那一步,那这镇国公世子的位置必须给四少爷,这一次的事也必须拿出个交代于她!”
大老爷沈承远听完老母亲的一席话,只觉得头里乱乱的没个头绪,呐呐地对老祖宗说:“儿子明白。”
明白吗?他是不明白的。
老祖宗哪看不出来,却也是实在累得慌,说不下去了。
罢了,她老了,这府上往后该怎么走,她没有心力去掌控了,也掌控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