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酒楼灯火亮如白昼,四面八方通达,来来往往的客人络绎不绝,无疑是富人的销金窝。
薛正纲与黄孝昌并肩走进酒楼。
“二楼,薛兄请。”
黄孝昌一摆手,欠了欠腰,说道。
薛正纲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一甩下摆,拾级而上,眼珠子不住地转动,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二楼均是包间,黄孝昌早已订好了房间,推门而入,里边是一桌清淡的佳肴,两壶酒。
薛正纲一屁股坐下,摸了摸身下的垫子,没有一点余温,心下不由得起疑:“他到酒楼就一个人吃喝?”
黄孝昌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我喜欢一个人喝酒吃饭。”
“好雅致。”他敷衍地道。
黄孝昌道:“敢问薛兄,可是在谢冠军手下做事?”
谢玄在前年抗击胡虏有功,被封为冠军将军,时下皆称其为“谢冠军”。
“不错。不瞒黄兄,其实我是一个近来被招安的山贼,带着兄弟们投奔京口,加入北府兵。”薛正纲毫无掩饰地说,这种最浅白的身份,对方若真想查到,只要一句话的事,毋须隐瞒。
黄孝昌神色一凛:“哦?薛兄手底下也是有兵马之人?”虽然北府兵名义上是国家军队,实际则为谢氏掌控。北府兵的组成几乎是流民,这些流民帅的存在一直为皇室和士族所忌惮。
“好几千吧。”薛正纲胡吹大气道。
黄孝昌将信将疑,当下顾左右而言他:“那真是恭喜了,只是薛兄投奔谢氏,未免也太不明智了。”
薛正纲嗤笑一声:“投奔谁才算最明智?黄老弟,今儿是我们谈论风月,还是议论时政?若是谈论风月,薛某奉陪到底,可是议论时政,你我派系有别,还是坐远一些的好。”
黄孝昌计上心头,笑道:“其实不论谈什么,都应该敞开心扉。”
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本人奉劝一句,薛兄最好是不要跟谢家走得太近。”
“为什么?”
“薛兄初来乍到,有所不知。”
黄孝昌道:“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谢安当年只身面见桓温,又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拖垮了桓氏自立为帝的野心,短短数年间总揽朝政,当代首屈一指,这样的他,今天能够是英雄,也能是下一个桓温。”
薛正纲没想到他这么敞亮,倒有些意外,说道:“黄老弟不知谢相的胸怀,故有此说法。当今南朝皆传‘安石不出山苍生将如何’,可见谢相是应天下人之心辅政,岂有可能成为桓温那种图谋不轨的反贼?”
黄孝昌道:“不要以为谢安是个什么好东西,也别忽略了皇室的猜疑之心。谢安这种老谋深算的狐狸,不是任何人能瞧得清的,他年轻时隐居东山,没有入仕,看似淡泊,实则光明正大的结交天下的清谈家和名士,成为在野派的领袖,名望高到了极点。家族的发展,一般要走两条路,或入朝为官,或在野提高清望,个人之才能叠加于家族,大家族里人丁兴旺,同时也人才辈出,通常两条路都可以走。”
薛正纲听得如痴如醉,不住地点头,这小子倒是对家族的发展有着深刻的分析,下意识地道:“然后呢?”
黄孝昌抿了一口酒,淡淡道:“薛兄是聪明人,很容易就能辨别的。谢安那副不为官的虚伪脸庞,只是他自己装出来的。朝廷三五次征辟他为官,次次都委婉拒绝,看似没什么,实际上则把自己的身价哄抬上去,试问一个年轻人,即使真的有本事,旁人又怎会认为他有匡扶社稷之能?再说,若不是谢安之弟谢万,因北伐失利,家族遭受打击,恐怕他还舍不得出山呢。”
薛正纲面露惊奇之色,他印象里的谢安,或者说史书记载的谢安,是一个出仕隐士、入仕的爱国者,可在黄孝昌简要的分析中,谢安似乎从神坛跌落,从神走向了凡人。
那个温良恭俭让的忠厚长者,也由此变成了一个政治客。
黄孝昌又道:“这个行为,就如同160年前的魏武帝作《述志令》般,魏武帝年少时无人知其才能,又因为官多处碰壁辞官回乡,准备隐居几年有了隐士的名头再出来当官。可见,谢安也没有多么的光彩,跟魏武帝曹操属于同类人,只是曹操有奸雄之名,臭名昭著尤敢倘然揭露自己的劣迹,他谢安石空受万人敬仰,亦效卑鄙行径,真是让人恶心至极。”
薛正纲眼睛眨了眨,说道:“黄老弟,就算谢安真的如此不堪,你专门找我来,不仅仅只是劝我脱离谢家吧?”
即便真如黄孝昌所讲的一般,他也不会随意背弃谢氏,更脱离北府兵。若是区区捉风捕影的事就能劝退一个人,那就太小看别人的主见了。
黄孝昌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薛兄掌握着兵权,又何必跟着谢氏呢?”自知这种没营养的话,是不可能打动他的,当即又道:“薛兄,你也应该知道为官不易的道理,谢安表里不一,也就算了。其实以今日之谢氏,正处于风口浪尖,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树倒猢狲散,到时候没了去路,可要仰仗黄老弟的鼻息了。”
薛正纲又是敷衍地道。暗想你这下一句话,不就是让我投奔王国宝吗?
薛正纲可不愿意成为王国宝的走狗。
当然他也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走狗。他是北府兵的一员,严格意义上讲不属于谢氏的门生食客。谢氏目前如日中天,即使遭受各方打压让出中枢席位,也不会排挤掉北府兵的一分力量。当代的时局在证明,北府兵不可能被遣散,这支拥有庞大战力的军队既是抵御胡人的中流砥柱,又是平衡荆扬势力的砝码,没有哪股势力敢遣散它。
黄孝昌智珠在握,说道:“仰仗我的鼻息,只怕养不活薛兄,不如跟我一起作左仆射的幕僚?左仆射跟会稽王关系非同寻常,又深得圣上恩宠,将来我们也可随青龙直上青天。”
薛正纲心想一个靠谄媚上位的货色,司马道子又怎会看重呢?他撇了撇嘴,说道:“还是算了吧,黄老弟的美意,我心领了。今夜已深,我该回去了。一臣不事二主,这个道理黄老弟应该明白,莫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说罢,起身便走。
从头至尾,连一滴酒、一粒米都没有吃进肚子里。
薛正纲警惕性极高,只身一人赴宴,生怕饭中下药,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
黄孝昌冷笑一声,说道:“薛兄一意孤行,那就别怪我用些手段了。”
薛正纲冷冷地回头,不屑道:“黄老弟,就凭你一个人,我可以让你死上七八百回不带重复的。”
“我死没关系,贱命一条,可是有些人就不一样了,既是谢氏的才女,又是琅琊王氏的儿媳,她的命,总该值些钱,能换回我的一条命吧?”
黄孝昌的脸庞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薛正纲大怒,喝道:“什么意思?威胁我?”
黄孝昌摊开手掌,一块白色的月牙形玉佩,冷笑道:“这块东西,薛兄想必在某位佳人的身上见过吧?”
薛正纲依稀记得在谢道韫的腰间有此玉佩,暗思玉佩落入他手,难道谢道韫也跟着落入他们的手里?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猛然上前,左手按在刀柄上,怒道:“把她完好无损的交出来,否则老子一刀把你钉在墙上,扣也扣不下来。”
黄孝昌苦笑道:“薛兄不要这么急性子。”
“我能不急么……”
薛正纲眼里泛着红光,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觉颈部一痒,酥麻之感传播开来,霎时间半边身子都已经麻痹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薛正纲从脖颈上拔下一根细小的银针,脸色剧变:“卑鄙无耻,竟用这下三滥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