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海上的宋军源源不断地登岛,王镇宇放弃了最后的希望。作为这一侗黎民的首领,他已经完全成为宋军的仆从。
他连续三天一早就往军营里跑,听军爷们有什么吩咐,哪怕一个小兵给出的命令也点头哈腰的完成。他不是没骨气的人,但很清楚自己和族人的处境。
没人会相信一群连续背叛了两次的叛徒。元人势大的时候他们投降了元人,宋人势大时他们又降了宋人。王镇宇很清楚,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的族人,哪怕过得苦点、累点,甚至会死掉一部分。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群宋人军纪比较严格,只是让他的族人们做一些劳役而已,所有物资都被宋人收走,村寨也被征用,粮食按人头配给,完全是军事化管理。但带队的宋军将领却不允许士兵欺凌本地黎民。有的军汉欺负黎民还要罚军棍。这比他当初在山上预期的要好太多了。他心里甚至有些感激,因为至少还能活得下去。
可冲突还是不期而遇地到来了。
就在这天,王镇宇带着他的族人照常去海边帮忙搬粮食。新一批的船队又到了。他和族人也根本没法数清到底有多少宋军,只知道是很多……很多。多到无法反抗。
宋人的船照旧靠岸放出梯子,士兵们下船以后就列队等待工兵组营官安排住处。赵昺和陆秀夫也在这条船上,与前来迎接的张世杰寒暄。
这时,只见一名士兵突然脱离队列,冲到王镇宇面前恶狠狠地抓住他的胸口衣领。他骇然望去,只见那士兵面色凶狠,形如恶鬼。手上青筋暴起,嘴上骂骂咧咧,显得极为愤怒。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正要分辩时,砂锅大的拳头迎面而来。王镇宇只觉得鼻子一酸,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他心知这时不能反抗,只能弯腰用手护住脑袋,抵挡对方狂风暴雨一般地拳打脚踢。
旁边的军法队中分出三个人,都是手持一把军棍,过来几下就把那士兵制服,将他拉离王镇宇身边。可那士兵在众人七手八脚的拉扯中依然不依不饶,伸出脚来狠狠地往王镇宇的肚子上踹了一脚。刹那间,痉挛一般的疼痛摧毁了他的理智,愤怒、委屈、以及这些天被宋人呼来喝去的屈辱充斥着他的头脑。他从身后抄起扁担准备还手。
那士兵被军法队拖着往回走去,嘴里仍不依不饶地大喊着:“王镇宇!老子早晚要弄死你!你可记得赵巡抚?你可记得冉安国和黄之纪!?我替他们来找你了!”王镇宇听到这句话,只觉得五雷轰顶,头上汗水哗哗地留下来,直接愣在当场。
赵昺见那士兵被拖回来,直接走上去。只见这士兵身体极为壮实,一脸横肉,侧脸有一道长疤痕,被人拖得衣着凌乱,能看到背上也有道宽重的疤痕。他面色涨红,情绪极为激动,直到皇帝过来才收敛住,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
赵昺也不问他,转头问向军法队:“训练阵列之中未经许可擅自离队,该当何罪?”
“负重跑十公里,杖二十。”此地领头的军法队班长出列答道。其实赵昺当初定的军法比较粗糙,原文是“杖二十,负重跑十公里”。但二十军棍实实在在打下去估计也没法跑十公里了,所以军法队从来都调过来执行的,先跑再打。
“就按这个办吧。”赵昺下了命令,又向着军法队的班长说道:“执行完问问他怎么回事,然后让他赶紧归队。”接着看王镇宇一眼,转身离开了。
这边王镇宇听了那士兵喊话,仿佛失了三魂六魄一般呆呆地躺在那里,连起身都忘记了。直到赵昺离开,才过来两三个族人将他扶起来往回走。路上只听他喃喃地说着:“我们这一侗算是完了。”
那些族人不知所以,等到远离了宋人以后都愤愤不平。王镇宇平日里睿智和蔼,在族人中威望极高。见他被宋人当奴隶一样拳打脚踢,又听那士兵只是因为擅自离队被惩罚,心中火起,纷纷说道:“这宋人太欺负人了!侗主!要不我们逃跑算了!”王镇宇这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跑?宋人明摆着要占了整个岛,往哪去跑?是我连累大家了。”
第二天一早,他也不管自己身体疼痛,一大早就跑到营寨前候着。只觉得那些士兵看他的目光阴冷了许多。
卫兵让他进去时,已是正午。王镇宇走进营帐,只见营里赵昺等人都在吃东西,他也不敢出声,只是老老实实跪在帐内,一声不吭。片刻之后张世杰吃完,才抬头问道:“王侗主要见我等有什么事?”
“回枢密的话,罪人王镇宇前来领罪。”
“你可知犯了什么罪?”
“罪人临阵脱逃,害了赵巡抚。罪人愿受千刀万剐,只是求皇上和枢密放过族人。”他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如今在岛上宋军势大,以他一侗的力量,根本无力反抗,甚至逃跑都是奢望。当初赵与珞抗元时,白沙寨内黎人放火作乱,本来赵与珞还是勉强镇压的,甚至还有不少黎人部队不明所以,依然坚守海岸。内乱之时,王镇宇见软禁他们的士兵大多被调去去平乱了,他心思机敏,胆子也大,就趁这机会逃了出来。
按说逃出来他也没什么罪,但他本来就不想跟元军死磕,又觉得寨子守不住了,因此他没有急着逃跑,反而跑去鼓动谢有奎的手下向元人投降,纳“投名状”。他平日里就是黎人中有名的聪明人,因此那些守军也被他鼓动起来,要杀了压阵的宋军放元人大将阿里海牙登陆。这些宋人结阵抵抗了一阵,还是被人数众多的黎军杀散了。
前日历殴打他的那名宋军名为唐可,就是当日押阵宋军中的一员,辗转逃到易城,在元越战争中依靠军功升为班长,后来扩军时晋升为排长,跟郑利平级。赵昺平日里知他作战英勇,也是极为遵守军纪的。猜到必有隐情,才对他网开一面,只是按擅自离阵处理。
等到元人数万大军上岸,直接就拿这些黎民当猪狗一样看待,王镇宇纳了投名状也没能幸免。反倒是谢有奎据山寨而首,又跟元人了几个月才被招安,封千户,成了本地唯一保有建制的黎军部队。谢有奎一方面大兴土木把大寨修成城堡,手握一万多人的丁口,一方面却派了儿子跟着元军一起套近乎,还派了一千人出去讨好元人,给元军打下手。
他实力强,又比较顺从,阿里海牙在大元征日本时被调走,因此元军一直也没动他。可这谢有奎是睚眦必报的性格,降了元以后依然记恨王镇宇鼓动手下士兵的事情,因此一直不待见他。把他这一侗三千多人连拆带杀的活活打散了,而王镇宇只能带着仅剩的八百多族人跑到东边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苟活度日。
前几天谢有奎的儿子带着元军过来“收税”。他这一侗的人都是刚迁过来,开垦土地之后第一茬熟米下来就要被收走。因此走投无路的王镇宇带着人杀了谢有奎的儿子和那几个元兵,逃上山来负隅顽抗,却让登陆的宋人捡了便宜。
他讲完了事情的经过,又开始请罪,赵昺只是冷笑,看着他说道:”王侗主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那谢有奎都知道手上有兵才是硬道理,你却被‘机会’冲昏了头。可见你的聪明只是小聪明,而谢有奎才是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