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宫人恭谨无声侍立门外,康公公拿着拂尘垂手侍立在外,到底是年老,忍不住靠在宫门上打起盹来。
玉筝脚上是软底的绣花宫鞋,轻步行来,静似无声。等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也不见康公公醒转过来,便轻轻咳了几声,康公公猛然睁开眼,见是玉筝也唬了一跳,赶忙施礼道,“呦,今儿这是什么风,把小主您给吹来了,快进去吧,皇上在里面批折子,见到小主您啊,保准乐得合不拢嘴。”
玉筝进了那殿,只见殿中原本极是敞亮,上用的雨过天青色蝉翼窗纱轻薄得几乎像透明一般,透映着檐外婆娑树影,风吹拂动,才在殿中、地上留下了明暗交错的迹子,大殿中一只团龙密纹错金波斯文纽耳铜炉焚着西越进贡的上好龙涎香,正是平日里杨舜聂身上的味道。
玉筝在那殿里却看不到一个婢子,亦没有一丝声音,偏殿中亦是寂寂无声,并无人来过的痕迹。杨舜聂喜好静,想必是睡着了罢,果不其然,玉筝往后殿绕去,只见杨舜聂紫檀案几上,半靠着一个桌角,睡得正是酣甜。本是拿在手中的奏折,已然落在了榻下。玉筝轻轻拾起那本奏折放好,直瞧着案几上堆着的满满两叠小山似的奏折,微微摇了摇头。
却无意看见一堆奏折中间露出一丝玉色,随手拿出来看时,是一把湖色梅烙月圆团扇,坠着玉色流苏,泥金芍药的花样,梅花镂空骨柄,精巧细致,富贵奢华。白纨扇面以蝇头小楷写着班婕妤的《怨歌行》,正是,“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说来也怪,那扇面上却似乎沾染了某种奇特的脂粉气息。似乎有些像酸橙,却又多了些肉桂的苦气,玉筝心中猛地一沉——是那味水安息!
玉筝重新将眼睛闭上,正欲从那混合了诸多香料的脂粉气味中极力捕捉出那味水沉香,却忽然觉得脸上痒痒的,然而手中却空落落无物。睁眼一看,原来是杨舜聂拿着腰间宫绦的穗子拨她的脸,玉筝从他乌黑的眸子中看见自己金红的倒影,他眼中果然带了惊艳的神色,道:“沈才人何时过来的?朕竟没有听见。”
玉筝略一思索便侧过身去,只侧首对他,像一个妃子应该做的那样,对他极温婉地笑,“臣妾来有多时了,见皇上睡得酣甜,怎好打扰皇上清梦,故才在此等候。”一面又软软跪下去,“臣妾昨日失了性子,胡言乱语,臣妾向皇上请罪,还求皇上不要记恨臣妾才好。”
杨舜聂慌忙将她拉起,拥入怀中,玉筝心中烦恶,却不肯露出一份异样来,只似笑非笑地在心中露出一抹冷笑,便又看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将那一碟子水红菱放在他案上,“朝政繁忙,皇上多劳苦一分便是多为普天下百姓多打算一份,不过也该注意身子才是。这是江南的水红菱,最是益气补脑的,臣妾为皇上剥了,皇上快快尝一个。”说着,便拈起一只皮肉光洁的红菱放入他口中,
杨舜聂也不躲,连就着玉筝手里吃了好几枚,都细细嚼了,方说,“真真是白驹过隙,朕不知不觉也已看了一天的折子了。”说着便苦笑瞪那些奏折,“那些挨千刀的有事无事都要写一大篇折子来烦朕,朕做这个也不许,那个也不许,无论如何总有一大篇道理在,朕这个皇帝当得反而倒没有他们自在。
玉筝温婉轻笑:“身为臣子本该如此,这是皇上臣妾与国家社稷的福气。”
杨舜聂却不甚理会,轻轻“唔”了一声,玉筝便觉有温热的气息沿额头至脖颈,一路迎面湿润而下,唇齿映在玉筝眉心。
他的吻自眉心而下蜿蜒至唇,玉筝只觉得湿漉漉得令人作呕,缺少不得忍受着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恶心,故作之姿态。杨舜聂将一瓣菱角入玉筝口中,咀嚼后的菱角,却没有满口宜人的清甜芳香,只觉得有龙涎香和瑞脑香的味道,**而的袭来,泛起一阵粟粒。杨舜聂却浑然不觉,他低头吻上的肩胛和锁骨,隔着罗纱的微凉,他胡渣刺刺得玉筝身上又痛又痒。玉筝再忍不住,睁开眼,轻轻将他推开,:“皇上就爱欺负人家……”
然而杨舜聂却并未觉得这动作之中包含的厌恶,只是又将那暧昧至极的微笑溢在脸上,笑嘻嘻道:“朕平日里没少赏赐你,你怎的都不与朕快活快活?”他转头见窗前案几上有一壶未喝完的“梨花白”,遂取来道:“朕罚你饮酒一杯。”
玉筝亦拿了一个小小的乌银海棠冻蕉叶杯,向那壶酒中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饮罢便微笑地看着杨舜聂,杨舜聂却仍是不放过,他脸上依旧带笑,转向玉筝,:“朕罚你的,是喝交杯酒的姿势。”
玉筝一愣,却不得不强忍住心中痛楚,信手接过,笑盈盈饮下一口,看着他双目道:“宜言饮酒……”那酒却异常苦涩,在口中翻滚许久,滚烫,却依旧难以下咽。
杨舜聂亦未察觉,便立刻接口:“与子偕老。”说着挽手伸过,与玉筝交手一同饮下,饮毕大笑。
玉筝强忍心中厌恶,佯装绝倒之状,笑道:“小女子已为皇上倾倒。”
杨舜聂看玉筝笑靥甜美如花,俏然道:“所谓爱情,朕只在史书上见过,只以为是世人讹传罢了,直到遇见你,朕才确信,不想世间真有此物。”
他身上的绛绡单衣披在玉筝身上,含情道:“天气冷起来,小心冻坏了身子。”
那是银紫色龙纹图案的绛绡单衣,一尾一尾的翎毛,在日光下幽幽闪烁着孔雀蓝的光泽。光泽幽暗,然而在日光下,必也夺目。
玉筝在心中轻笑出声,“这才不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