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殊驿馆。
此刻,闻人越呆在驿馆阁楼,正仰目望着仍旧不曾停歇的漫天大雪,今夜无月,浓郁的黑幕不见半点星光,好似一张令人窒息的大手挡住了所有光芒。但他目光落在不时飘过窗口的雪花时,神思渐渐有些飘远,透出几丝回味与怀念。
多像北弥的雪啊。
他甚至能回想起北弥每年这一场大雪之后,悄悄爬上枝头的那一点红梅,像极了她眉间的一点朱砂。
两国互市商谈之事结束,苏清鹤已经领了部分人返程回都,而他之所以还未离开,正是因为那日清合殿中,他为了不牵连连悠月嫁与静穆王,而宣布的婚事。
他的书信已经快马加鞭递回了西殊,此刻,则需在东渊等着他父王的国书以及聘礼送到。
呵呵……他都不曾想过,他有一日竟会利用起那般纯粹而干净的人。
清合殿晚宴那晚,他告诉素鸢连府有勾琴,甚至有意说服素鸢去将连悠月带往,虽没有想过萧太妃会提出赐婚之事,但他确实并非出于好意,北弥降臣,或者说云凌,他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太后企图逼他上交的那一万原北弥禁军,而是……他的潜在力量……比如,北弥消失的十万兵士,有大半曾是云凌将军麾下——曾经威名赫赫的云家军。东渊太后许是仗着慕亦弦的黑铁卫,所以并未拉拢云凌,但若是他借此将云凌隐隐推到了静穆王那边,却不得不引起连安王和太后的忌惮。
有些东西,你可能并非有觊觎之心,但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得到。
阿靖在东渊本就已经有了五年布局,云夕玦如今也在推动东渊皇室的矛盾,既然如此,他不妨多加把火,让这场矛盾早些爆发。
而萧太妃突然提及的赐婚,他虽是不想将连悠月害到那般境地才出声解围,可实际,却也存了别的心思!
这两国婚事,国书虽然可以快马加鞭,但聘礼却只能漫漫路途,一来二去,耗费数月,他正好借此事留在东渊,若非如此,他明面上怕是也该和苏清鹤一同返程西殊了。
闻人越素来随和悠闲的目光渐渐有些低沉,有一丝不知名的光芒若隐若现,明明他浑身气势温和无锋,明明没有丝毫寒意冷厉,可莫名的,让人有一种压抑的心悸。
不管利用谁……他也一定要助她……
合窗转身,隔绝了窗外熟悉而惹人怀念的雪景,他一直残留着丝丝恍惚的神思渐渐沉静下来。
就在他准备熄灭烛火之时,侍卫忽然闯入道,“主上,东渊连安王到访。”
应声,闻人越唇角微勾,微浅的弧度在那张灯火下半明半暗的俊逸面庞上划开,颇有几分讽意,“有请。”而话音落时,他面上又瞬间恢复了随和温雅。
连安王知晓王府门口的暗哨是何人所派,也料定了太后想盯得人并非是他,所以这才光明正大、大摇大摆地从王府走了出来,而果然,一路行至西殊驿馆,暗鹰并未提醒他有人暗中跟随。
果然是在打着菁珞的主意。
连安王邪肆阴冷地抿了抿唇角,却突然泄露出几分诡谲地冷笑。等到通禀的侍卫来请他入内,他才遮了遮目色的阴沉,提步向内走去。
闻人越气定神闲地邀请连安王入座,斟了杯茶,却见连安王目色幽沉,带着几分审视与试探,开门见山道,“大皇子好手段。”
闻人越抬目瞧了瞧连安王仍穿着那身肆意张扬的大红衣服,俨然明白了什么,眉宇一挑,似是而非道,“连安王客气。”
连安王却诡目一笑,满是邪佞,“既然大皇子提醒再前,又相助再后,想必是不介意送佛送到西吧。”那送信之人藏在暗中,分明是不欲在他面前暴露身份,而这西殊大皇子却毫无遮掩地站在了他的面前,这一前一后,实在有些矛盾,莫非并不是同一人所为?
“哦?”闻人越不动声色地温和笑着,看不出神色变化,更没有反驳连安王将那提醒示警之事归咎在他的身上,反是稳如泰山问道,“不知殿下想让我如何相助?”
连安王一瞬不瞬盯着闻人越的神色,他那句本是故意试探,看是否全全是他所为,但见他毫无闪烁变化,一时也拿不准,只能沉住气,沉声道,“大皇子不妨先说说你的目的?”
“我嘛……”闻人越促狭一笑,“说是居安思危,怕是殿下也不信。”可他神色间却并无多少说笑之意,反而处处透着认真。
“居安思危?”连安王沉吟咀嚼着他所说的这四个字,片刻,幽沉地眸子陡然闪过一道冷厉的寒光,他抬起头,目光阴冷难明地审视着面前气定神闲之人,嗓音凉凉,夹杂着几分难言的阴冷与怒意,“西殊……胃口未免太大了!”
闻人越抿了口茶,毫不畏惧连安王的怒火,仍是不温不火,却勾了勾唇,意有所指道,“我西殊……可不想步北弥的后尘。殿下所说的胃口,怕是想岔了。我所说的危,等到殿下他日走上高位,定也会觉得是危,为帝者,岂容他人牵制?”
听及这句,连安王反而冷哼地笑了一声,目光阴沉地盯着闻人越良久,才咧唇一笑,满是邪肆,举起茶杯遥敬,“既如此,那便合作愉快了。”
闻人越迎合地举杯相击,从容闲适道,“还是祝殿下心想事成吧。”
连安王闻声朗笑起来,一饮而尽,才终于开始提及趁夜而来的主要用意。
……
而在连安王深夜造访西殊驿馆时,杨国公府,杨国公专用的书房中,此刻亦是烛火幽幽。
傩娘站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下,略掩着半边脸颊的红肿,恭谨地将话说完,便静静等着杨国公的答复。
杨国公审视中带着警告的厉色,“姑姑乃是太后亲信,如此胡言污蔑,岂非有辱太后威仪?!”
傩娘并不为杨国公威严所摄,仍是恭敬地行了行礼,才谦和道,“奴婢所言,乃太后好意提醒,国公若是不信,那便当奴婢今日不曾来过,奴婢告退。”
言罢,便转身离去,杨国公一路盯着她融在浓浓夜色中的背影,本还愤然厉色的眸光陡然转得深邃,甚至还带着极为深沉的幽色与杀意,待傩娘彻底离开,他才满面严肃,向着内院主屋而去,那里,正是杨菁阙生母杨林氏的居所。
……
傩娘转道回了宫,匆匆一路向着飞鸾殿而去,丝毫不曾注意到宫门暗处,那一道目光冷淡的人影。
素鸢见着夜半果然有太后身边的人从宫外回来,不由沉了沉目光,而后飞速往欣沐轩而去。
素鸢悄无声息回来时,宣绫靖并未入睡,但不待她开口问,素鸢便是回道,“傩娘果然刚刚才回宫,肯定是奉了太后命令去做了什么。”
闻言,宣绫靖意味颇深地抿唇笑了笑,才道,“好了,去休息吧,明日,又有一场好戏要开演了。”
素鸢这才熄灭了殿内唯一还亮着的一盏烛火。
而傩娘一路疾走回飞鸾殿,正垂着头谨慎回禀道,“太后,奴婢已经按着您的吩咐去转告了国公,但看国公的样子,并不相信,是否还需要奴婢……”
傩娘话尚未说完,便被太后打断,太后凤目诡异,闪烁着幽深的冷光,“不必。人心有鬼,自会生疑。”
傩娘不再多言,只应了一声是。她跟着太后这么多年,自该知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而太后心中,藏着太多太多秘密,别人的,以及她自己的。
果然,随即便听到太后阴沉一笑,声寒如鬼魅,“十多年前的事情,也该浮出水面了。杨中候(杨国公)自以为能瞒天过海,但却瞒不过哀家!”
听及此,傩娘低垂着眼睑微微抖了抖,却并未再出声询问。
……
而就在这夜深风雪之时,桑莫悄无声息离开了盛都数日,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府。
书房中,那被阮寂从派去护卫宣绫靖安全的侍卫也已经回禀了宫中禁令撤除之事。
阮寂从面色生疑,颇觉蹊跷,线索虽然在追查到茴香莽撞闯宫意外身亡就断了,那却并不妨碍他查到那月宁郡主被禁足的原因,以及那查不出任何原因的昏睡,以及之前又不药而愈的奇异。
将这些疑虑禀告了殿下之后,他便目露沉色思量了起来。
慕亦弦虽是微凝地思了思,却在桑莫回府之时,瞬间放在了一旁,而后正色问道,“办妥了?”
“嗯。”桑莫点了点头,坐下歇了歇,才颇有些虚弱地道,“这次核心阵法,是按着计划,用了上次从郡主那偷、额,借来的阵图雏形为一处阵眼,再加上我所绘制的阵图为另一处阵眼,相当于合了我与郡主的阵术之力,就算他们有那控心之阵,这一次,也不能轻易借用我所布置的阵法布下控心之阵。”
之前他与宣绫靖一同研究,便已经发现了那控心之阵的关键所在,只能是阵中阵,必须依靠其他阵法而布,而他这次所布的阵法,正是为了避免被旁人借而施力。
慕亦弦这才注意到桑莫面色的苍白与疲倦,而后点了点头,便让桑莫回屋歇息去了。
等到桑莫离开,阮寂从才正了正面色,恭敬道,“殿下,桑莫阵法已成,是否要开始……?”
“嗯。”慕亦弦视线缓缓落到自己的左腕上,摩挲着,视线渐渐有些失神,眼前似乎莫名地又拂过那一双清透而悲戚的双眸,愣了愣,他才皱了皱眉,将手腕缩回了衣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