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那群白莲教众逐步走近,铁臂门诸多弟子不由得慌乱起来。先前他们大师兄李九道被诛,他们虽然震惊,但毕竟大师兄乃是白莲教的邪教徒,且诛杀他的乃是铁臂门的门主。所以纵有所震惊,倒也只是流于心中,甚至,几位弟子还暗暗叫好。可现今白莲教教众不断逼近,这让他们真正惶恐起来。若不是韩老爷子仍在,恐怕众弟子就已然如鸟兽般四散而逃了。可即使这样众弟子还是神色慌乱,步步后退。
“刘大侠,你们快走,这里有我拦着。”韩老爷子肃然道,“老夫一人为轻,但你们刘家的绝学绝不可落入白莲教之手。”刘显心中有愧,哪里肯依,正欲再说,却闻得韩老爷子复又开口道,“刘大侠,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如今右手已废,还能是他们的敌手吗?况且,”韩老爷子顿了一顿,看向依偎在刘显夫妇身边的两个娃娃,“你也要为孩子们谋条生路啊!”
“我刘家大好男儿,岂能祸及他人!娘子你带慎儿和锦茵先走,我留下与他们周……”刘显“旋”字尚未说出口,却见刘夫人挽住了他的胳膊,道:“有成哥,韩老爷子言之有理,我知你不愿负了刘家侠名,可是,慎儿、锦茵才这般大,没有你,我们孤儿寡母如何生存?若你非要抛下我们,那我只有将慎儿和锦茵送与他人,另行改嫁了!我可不想当一辈子寡妇!”刘夫人说到最后,语气冰凉,满有嗔怪之意,猛地松开搀着刘显的手,拉起一双儿女,转身边走。
“娘,你不要不要我们呀,慎儿以后会好好听话……”儿子刘慎毕竟年少,走不了几步便哭了起来。锦茵也不由得抬起头看着刘夫人,紧紧抓住她裙带不放。
“放心吧,娘不会不要你们的。”刘夫人悄声对两个孩子道,然后大声喝道:“要你们有什么用,明天我就把你们卖掉,一个卖给人家做小厮,一个卖去青楼做娼妓去!”说罢,拉着两个孩子走得更快。
“这毒妇!”刘显心头火起,本来大明就讲究三纲五常,推崇女子丧夫后守贞节,改嫁可谓之失节大忌,他如何不怒。
“快去吧,莫要让刘夫人做出弃子改嫁这等不端事来。”韩老爷子对此行为也深为不齿,冷哼一声,淡淡地道。刘显长叹一声,猛地一跺脚,道:“我那妇人与我成亲多年,不意竟这般恶毒。韩老前辈,刘某愧对您老……”
韩老爷子大手一挥,“快走!再晚怕就走不了了。”
刘显紧抿双唇,左手握住右腕粉碎的关节,转身便向刘夫人追去。韩老爷子见其离开,又望向铁臂门诸多弟子,伸出苍老褶皱的手指点了一人道:“庄礼,从即日起,你便是我铁臂门门主,现在带铁臂门弟子全数离开吧!”
此人名为庄礼,乃是韩老爷子的二弟子,先前见大师兄丧命,便暗自窃喜,晓得铁臂门门主将轮到自己头上。但见白莲教教众逼近,正在暗自叫苦,只道是除了饿狼又来猛虎。却闻师父此刻传位于他,还命他带领众弟子撤退,真是喜不自胜。庄礼连忙上前,故作关心道:“弟子若是走了,师父您老该怎么办哪!”
“我行走江湖数十载,他们还留不下我。你们走罢!”韩老爷子虽然此刻面色如灰,但依旧昂着头,傲然道。
“走!”庄礼高喊一声,众多弟子拔腿便跑。或有几个舍不得老门主的,但白莲教众眼看就到了眼前,也顾不得和老门主道别,转眼间便散了个干净。
“善哉善哉。白莲肇生,元尊始创,无生老母,真空家乡。释迦佛去,弥勒佛生,有难相死,有患相救。阁下可是“铁臂拳王”韩门主?”那白莲圣使远远便已望见刘显一家逃窜,铁臂门众多弟子四散而逃。但她丝毫不以为意,一路缓缓走来,脸上始终挂着最妖艳的笑容,来到韩老爷子面前。原本走在她前面的白莲教众将粉红的花瓣撒了遍地,端着花篮宝剑等物件站于她身侧。
“不敢。”韩老爷子将背靠在搭起的台子边,努力挺直了胸,红白相间的胡须一抖一抖:“老夫已经将门主位传于他人,现在不过是孤身一人尔。”
白莲圣使将目光向地上躺着的李九道尸首一瞥,复又将桃花般的俏目朝向韩老爷子,微微笑道:“李九道功夫虽然稀松平常,但对本教忠心不二。不如韩老爷子也入了本教吧,我们任何教众的亲人都是我们所有人的亲人,有难相死,有患相救。”
“白莲邪教,妖言惑众,孽徒愚昧,鬼迷心窍以错入邪教,老夫亲手将其正法。尔等邪教安敢再来迷惑于我!”韩老爷子怒道,喉咙一动,一口老痰便向白莲圣使面门飞去。那白莲圣使见到李九道的尸首,再看韩老爷子面色灰暗,胡须被血染得深红,便暗自猜想是师徒二人动手,导致一死一伤,心中便暗暗有所防备。此刻见韩老爷子张口一喷,只道是口中藏有暗器,便巧手一挥自以为能将暗器打落。孰料手方一触碰,便感觉湿润黏重,急缩回手视之,竟是老人家一口厚重的粘痰。这白莲圣使名为罗碧游,江湖人称净莲居士,素来最是在意自身整洁。适才所来时每一步都踏在铺洒的花瓣上,为的便是不染尘垢。此刻手上沾染了对方一口老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冒火。顿时面红耳赤,怒喝一声,左手猛地一拂。
这一拂看似平常,实则劲力奇大,乃是罗碧游的成名绝技“无尘手”。莫说是人,哪怕是寻常棍棒,被她这一拂都得如风中枯枝而折断,更何况血肉之躯?韩老爷子在这一拂之下整个人横飞出去,跌在地上时,胸口肋骨已然尽断,就此毙命。
“净莲圣使,神通广大,白莲济世,诛邪伏诛!”眼见罗碧游一击得手,跟随她的白莲教众们各将所执铃鼓唢呐木鱼等物件演奏出声,呼喊起吹颂罗碧游的口号来。
“够了!”罗碧游伸手从身侧持篮侍者手中花篮内抓出一把花瓣来,狠命地擦起手背上韩老爷子那口粘痰。虽然一口粘痰很容易便被擦掉,但她内心却异常汹涌,总觉得恨不得能把这张皮撕掉才好。“混账东西,那刘显一家已经往西边跑去了,你们还不给我追!”
“是!”白莲教众一窝蜂地朝刘显一家逃跑地方向追去。那罗碧游此刻心中恼怒,也顾不得让侍从们往自己脚下洒花好让自己不沾染一点尘垢了,从捧着宝剑的侍者手中抽出宝剑狠狠地往韩老爷子尸首连刺了数剑,这才提着剑怒气冲冲地追去。
话分两头,且说刘显追着自己夫人孩子跑了一阵,却始终追不上。任他在后面做一句“毒妇”右一句“休妻”的叫骂,刘夫人只作未闻,拉着两个孩子越走越快。待刘显追得紧了,索性左右抱起两个娃娃施展轻功跑了起来。那刘显手腕骨粉碎,疼痛穿心,再加上先前硬接了李九道一拳,体内气息不稳,追了一会,终于支撑不住,双眼一黑,一跤跌倒在地。
刘夫人闻得身后有倒地之声,忙回头,见到夫君跌倒在地,不由“哎哟”叫出声来。松手放下两个孩子忙跑到刘显面前。只见刘显双目紧闭,已然昏了过去。
“这可如何是好。”刘夫人心内焦急,眼泪直在双眶内翻滚。先前她怕夫君追上来与自己纠缠,而白莲教众只怕不多久便会追上来,这才故意不理,加快脚步让夫君来追。只盼得早日逃到驿站,买上几匹马逃离这里。可现在夫君昏迷了过去,而自己抱着两个孩子施展轻功跑了一阵体力也是消耗过半,要再拖上刘显只怕怕不得多远自己也要栽倒。这让她不禁叫起苦来。
蓦地她看见旁边有一所宅子,上面牌匾写着徐府二字。朱漆的府门半掩着,上面还挂着白条。刘夫人心道:感谢上苍,天无绝人之路,先将夫君孩子送进去再说。她快步上前,轻轻推开门,见四下无人,连忙招手示意两个孩子进去,然后再将昏迷的刘显扶进门,反手把门轻轻带上。
进来之后将刘显轻轻放在地上靠墙坐好,她才打量起这所宅子来。这所宅院并不大,反而显得极为精致。四周种着一排郁郁葱葱的树木,地上铺得是一条石子路直通内院,石子路旁打着一个小亭子,亭内是青石打制的石桌石凳,石桌上还放有一张棋盘,几枚棋子零星洒落在棋盘上。亭子边还有一座小池塘,半大不小,犹如一面铜镜镶在院落中。整个院落收拾的井井有条,看来这个宅院是有人住的,不知所住的是什么人。刘夫人暗暗想着,不过此刻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带着两个娃娃一同协力,将刘显搬到亭子内,撕下两片衣襟,放在小池子里洗了洗,忙拿到刘显面前来:一块敷在他右腕碎骨处,一块搭在他的额头上。
“有成哥这伤必须速速找大夫才好,白莲教那些邪魔外道追不见我们,必然会挨家挨户搜寻,待在这里决不是长久之计。”刘夫人望着刘显昏迷中痛苦的表情不由暗暗心急,绕着亭子来回地走着。眼前虽然暂时有地方喘息,可还并没有脱离危险,这让她焦急万分。刘夫人正在发愁,眼睛不经意地往石桌上一扫,不由眼睛一亮。石桌上放的棋盘并非是文人雅客所精通的黑白围棋,而是一张象棋棋盘。古人所创棋戏被称为博弈之术,这“博弈”二字所指便是六博与对弈,其中对弈所指便是围棋,而这六博便是象棋前身。历经三国唐宋,象棋不断变化发展,到了大明,已成为双方共三十二子的对战棋戏。刘夫人习武出身,对围棋不甚精通,但是面对象棋,多少了解。她眼见桌上这乃是一副残局,一方“车”“卒”皆落于对家“马”口下,不由笑道:“这有何难,丢卒保车便是。”话刚出口,不由呆了一呆。
“丢卒保车……丢卒保车……莫不是上天知我一家危急,借此棋告诉我丢卒保车?”刘夫人下意识地看向刘显,见对方依旧昏迷不醒,暗道:“有成哥乃是刘家主心骨,自然是车了,可是谁是卒呢?”她又看向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不知危急,此刻正在院子里嬉闹,“难道是要我把孩子……不,绝对不能舍弃我的孩子!”刘夫人急忙努力强迫自己沉下心来,抛却这个可怕念头。“可是如此紧急,只有舍弃了……”她紧紧咬着嘴唇,不多久便有了决断。
“大胆贼人,啊!”就在她刚做出决断之时,一声惨叫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本能地将双手往腰间一抹,抽出那对小刀,飞身护在刘显身前。但等她看清惨叫的人,不由连忙收了刀子:“锦茵快住手,别伤了人家。”
只见锦茵死死掐着一个头上带着孝的男孩的后颈,右手拿捏着那个男孩右腕脉门。锦茵闻得刘夫人叫自己住手,冷哼一声,松开手,同时一脚踹了出去,直踹在那个男孩腰间。那个男孩又是“哎哟”地叫了一声,跌倒在地,连滚了几圈。
锦茵见那个男孩狼狈至极,不由哈哈大笑,这才拍了拍手,道:“哪里来的小毛孩,也敢偷袭姑奶奶,哈哈,这下让你变成满地打滚的癞皮狗。”
“锦茵,住口!”刘夫人狠狠瞪了她一眼,连忙跑过来将男孩扶起,拍打着这个男孩身上的泥土,道:“小兄弟没事吧,真是对不住,我女儿给我惯坏了,我带她向你赔不是。”说着摸出一小锭银子递给那个男孩。“给他钱干什么,他一出来就大喊一声吓我一跳,还想打我,我才略施薄惩!”刘锦茵见母亲掏银子给那个男孩不由又跳了起来,可是却换来刘夫人对她又是狠狠瞪眼。
锦茵那一脚踹得确实不轻,男孩站起身子时依旧捂着腰间疼得呲牙咧嘴。他没有接刘夫人的钱,而是向后退了几步,满脸戒备地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闯入我家,还敢行凶,当心我去报官。”
刘夫人方要解释,却见男孩后面屋内又走出一个女子来,头上带着白纱,眉眼细腻,小脚一颠一颠,看起来是个全然不懂武功的妇人:“斌儿,怎么了,娘在里面都听到你叫喊了。”那女子走出来,见到众人不由吃了一惊,但很快又静下神来,道:“不知诸位是?”
“打扰了,我们一家路经贵宅,我夫君突得重病昏迷,迫于无奈,才来贵宅叨扰,只待夫君醒来我们就走。方才小女不懂事,被令公子吓了一跳,失手伤了贵公子,还望宽恕。”刘夫人也是行走江湖之人,自然不会上来就说实话。那女子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道:“我家孩子耳朵比我灵多了,先前说听见院子有动静说怕是进来贼人,便跑了过来,孩子性子毛躁都是一样的,小孩子打架又有什么干系。既是生病,快扶他进来吧,我家虽不大也有空置的屋子,稍后我去请个大夫来。”说罢侧开身子让刘夫人一干人进屋,同时伸手将那男孩搂至近前。
刘夫人闻言自是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地道了谢,忙唤着两个孩子帮忙,将昏迷的刘显抬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