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宋城的街道上也渐渐传出了动静。

　　便在临河的一处庄子里，小嘉儿费力地爬上墙头。可是看着那自天边绵延而来的美景，她竟忘了自己爬墙的目的是逃离，以至于在身后传来班主凶悍的怒喝时，她小小的身子一个没坐稳便朝墙外跌去。

　　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出现。

　　小嘉儿心中惊讶，试探地睁了一只眼，随即便怔怔地愣在原处。

　　抱着她的这个清俊少年，远比方才见到的河景还要漂亮。

　　少年俊眉微扬，抿出好看的浅笑：“公主，微臣来接你回宫了。”

　　小嘉儿懵了。虽然她现在的身子小，可是她不小啊，足够了解公主这两个字的含义。她很想告诉这个漂亮小哥哥，她不是公主，然而对着这样一张俊脸，她真是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于是她就这么被抱着朝巷子口走去。

　　班主很快便带人追了出来，小嘉儿趴在少年的肩头，看见他身后那些整装肃容的黑衣甲士齐齐拔刀，将杂耍班的几人悉数拦下。

　　小嘉儿伸手抱住少年的脖子，很平静地望着远去的那些人。

　　少年却抚上她的后背，嗓音温柔：“公主别怕。”

　　小嘉儿没有出声。她当然不怕，自己在这个世界睁眼时，真正的小嘉儿就已经死在班主的毒打之下了。她想逃，无非也是因为不想死。

　　但她不想叫这个温和少年也察觉到她的心思，便把小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

　　小嘉儿被放到一辆奢华的马车上，少年往外退：“公主先走，微臣随后跟上。”

　　小嘉儿想说些什么，少年却已经抬手放下了帘子，将他的容颜隔绝在车外。

　　待马车启程，顾连城方翻身上马，只是他并没有立即追上马车，而是停留在原处，等着部下来报。

　　“大人，院子里的那些人该如何处置？”

　　顾连城淡漠地掀眸望去，面色平静：“杀无赦。”

　　三年前，泰安帝在行宫遇刺，随行的贵妃为救驾而死，最后泰安帝虽平安无事，永福公主容嘉却在乱中失去踪迹。若非有人发现了小公主随身戴着的玉佩，一路顺着线索查到这个杂耍班，身为东宫卫指挥使的顾连城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事关皇家颜面，永福公主曾为杂耍戏子这件事，泰安帝绝不会允许任何外泄。

　　直到部下干净利落地解决完所有人，顾连城方挥鞭策马，朝着马车追去。

　　从宋城到京城，足足花了大半月的时间。

　　小嘉儿知道了少年的名字，也从他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当然不敢说真的公主已死，只能暗自庆幸事发时年岁还小，完全能用受到惊吓来作为她不知人事的理由。

　　当马车最终停下时，顾连城清润温和的嗓音也再次响起：“公主，我们到了。”

　　小嘉儿从车厢里爬出来，待见到面前的几个陌生人还是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整个人更是不自觉地偏向顾连城所在的方向。

　　“容嘉既是喜欢你顾表哥，那连城便不要急着走了。恰好待会儿太子也要来探望，届时你再与他同行便是。”当中为首的华贵女子开口道，温婉和善。

　　表哥？

　　小嘉儿扭头望向顾连城，却见他一脸恭敬地在给那说话女子见礼。

　　“抱着罢，此去凰乐宫还有些距离。”女子言毕转身，领着宫女率先离去。

　　顾连城躬身颔首。

　　小嘉儿当即高兴地朝他扑过去：“你是我的表哥么？”

　　“公主的母妃，先贵妃娘娘与家母乃是同府姐妹。”顾连城接住她，稍微调整了姿势将她抱坐在手臂上，“不过陛下已经下旨，将公主寄养在皇后娘娘宫中。前面那位，便是公主的母后了。”

　　小嘉儿懵懂地点点头。

　　顾连城好听的嗓音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压低了又与她介绍起宫中其他人的情况。素来害怕念叨与背书的她此时不仅不觉得聒噪，反而在不知不觉中便记下了他说的所有。

　　待抵达凰乐宫，便有嬷嬷上前从顾连城手中接过了小嘉儿。

　　“先伺候公主下去换洗。”皇后抬手示意道，“连城与本宫说说路上的情况。”

　　小嘉儿没有说话，任嬷嬷将她抱离了大殿，沉默又怯弱。

　　现在的她可以说除了顾连城谁都不相信，这个皇宫于她太陌生，自然是少说少做就少错。

　　然而，当落足净室，随着外衣中衣和小衣一件件褪去，眼前这嬷嬷的脸色也愈发难看，几乎是立即沉声吩咐道：“绿绮，速速去通知娘娘。”

　　“哪个不知死活的，竟敢将公主伤到这般地步！”嬷嬷拧眉低道，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进入浴池，动作轻柔得仿佛她是个易碎的瓷娃娃。

　　小嘉儿低头看了眼，原来是因为她身上留下的这些伤疤。

　　她来到这个世界才将将大半年，最初的那一个月说是苟延残喘也不为过。伤得太重，又缺乏必要的医疗条件，能活下来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大抵就是因为大难不死，才让她更加渴望活着，也才有了那设想许久的逃离。

　　小嘉儿把身子往下沉了沉，让水面的花瓣遮住了所有丑陋的疤痕。

　　而另一边，皇后在听了宫女匆匆报来的消息后，登时就变了脸色：“请傅太医。”

　　待宫女领命离去，皇后方转眸看向顾连城，意有所指：“连城是如何处置的那些人？”

　　“娘娘宽心，已悉数处理妥当。”顾连城垂眸低道。永福公主虽小，但仍旧是金枝玉叶，这一路上他都是找驿馆里的婢女来帮忙照顾，是以并不清楚那些伤势。

　　然说他冷血也好，漠然也罢，在他看来，以永福公主那般的姿容颜色没被卖去烟花场所已是万幸。

　　不多时，小公主便在嬷嬷的陪同下出现了。

　　大抵是因为瘦弱，事先准备的宫装穿在她身上显得太过松垮，而那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亦是如此，被衬得又大又亮。

　　“赶了这么久的路该是累了，容嘉怎么不回屋歇着？”皇后将人抱去怀里，顾连城则起身见了个简礼。

　　在回宫之前，只要能带回她，那一切都可便宜行事。如今回了宫，她是君他是臣，万般规矩皆不可废。

　　说到底，顾连城并不打算在一个公主身上耗费太多的心思。

　　“皇后娘娘，我在路上睡得够多了。”永福公主怯怯道，黑亮的大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

　　顾连城避开目光，随即便听皇后温声含笑：“往后该叫母后了。容嘉这样喜欢你顾表哥呢？让他抱着可好？”

　　他直觉地便要谢绝，重新抬起目光时就见小公主的眼眸灿然一亮，只是停顿须臾后却抓着皇后的衣袖偏头，在这当朝国母的脸颊上轻轻碰了碰。

　　“容嘉也喜欢母后的。”

　　顾连城若有所思，头一次认真打量起这看似娇弱懵懂的小公主。

　　却说小嘉儿不是不想坐去顾连城那儿，而是不敢。

　　她是没有在皇宫生活过，但皇家规矩的森严，她早在历史课上就了解过。如今不过刚到，对这后宫的了解也仅限于顾连城告诉她的那些，她又怎么敢贸贸然行动，万一得罪了这最大的皇后而不自知呢？

　　毕竟不是她这身子的生母。

　　好在不一会儿，宫女便领着太医到了，同行的还有位和顾连城差不多年岁的男子。看着装气质，估摸着该是皇后之前提及的太子。

　　果不其然，皇后抱起她时便道：“让你顾表哥与太子哥哥在这等会儿，母后先带着容嘉回屋说会儿体己话。”

　　小嘉儿闻言不禁纳罕，但皇后已经稳稳当当地抱着她走了。

　　而到屋前，皇后却伸手拦下了其他所有人，只领着她单独进屋。

　　她被放到榻上，才将穿好没多久的宫装又一件件解开，最后的小衣微敞时，她便见皇后的眼眸也乍然湿润。

　　“我可怜的孩子，可还疼？”皇后仔细褪了护甲，颤抖的指尖落到她肌肤上，“他们可……可曾……”

　　小嘉儿抬手擦去皇后眼角缀着的泪珠，宽慰道：“不疼了，真的。他们虽然打了容嘉，但是没有碰容嘉，母后不着急。”

　　至少从她的记忆来看，那些人并没有碰她。

　　“容嘉回来母后身边，母后便不着急了。”皇后掩去泪珠，重新为她穿衣，“只是容嘉还得委屈些日子，你父皇一直对外宣称你是在东皇寺里养病，为了你的名声，这些伤疤绝不可轻易让旁人知晓。”

　　似乎是怕她真的委屈，皇后又连忙补充道：“不过母后叫了太医来，定能把容嘉养得比从前还漂亮，一点疤都不留可好？”

　　小嘉儿经历过父母的疼爱，知道这是真的在担心她，便乖巧地点点头，心底却愈发糊涂。

　　这皇后再贤惠大度，自己也是先贵妃的女儿，纵然不能威胁到太子的地位，可也不至于因为寄养到她宫中就真的把自己当亲生女儿来照顾吧？

　　然而现在的情况以小嘉儿来看，是真的分不出真假，这个皇后仿佛让她见到了自己的妈。

　　如今之计，便只有且走且看了。

　　将这般打定主意，皇后便让嬷嬷领太医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