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海岛又下起了雨 CHAPTER 02 写自己的人生剧本
作者:黄可V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01#魏俊平说他每次回想起在俄亥俄念大学的时光,最先浮现在他眼前的画面总是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魏俊平坐在自己住所窗边的书桌前,写那些似乎永远也写不好的剧本和报告。然后猛地抬头一看,雪已经停了。他伸手摸摸自己长满胡子的下巴,思考着自己究竟饿不饿,上一次进食是在什么时候。台北的冬天不下雪。这样算来,魏俊平已经有十三四年没有见过雪了。我和他坐在台北西门町的酒吧露台上,看一眼头顶上的天空,黑沉沉的像块铁。我跟他开玩笑说,以后每次回想起自己在台北学编剧的时光,最先浮现在我眼前的一定是文华楼的男厕所。他笑了笑,眼角有几道明显的皱纹。魏俊平大我十三岁,亦师亦友。不过他不让我喊他老师,正好我也没有多在意。谢天谢地的是他与我之间似乎并不设防,虽然他年纪长我一轮,我却未有任何晚辈的羞耻感。魏俊平长发披肩,胡茬性感,面庞消瘦阴郁,天生的诗人长相。在文华楼的男厕所见到他是十月份,他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手臂肌肉发达。我站在他身后,等待他用完那唯一的水龙头,猜想他应该是附近艺术学院的学生。在随后的编剧课上,我惊讶地看见他走进来,站上讲台。魏俊平开口就说,要想让你的故事吸引人,你就要让你的主角做出决定,就像我决定站在这里一样。后来我知道,成为编剧之前,魏俊平一直在做一件事情,就是体察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那是他在为自己的“决定”做准备。第一次去他的工作室,魏俊平突发感慨,说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都是预先就知道的。人都会老,机器都会坏掉,好吃的东西都会吃完。现在的一切看上去都非常美好,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美好都会消失。我说,这样想对自己太残忍。魏俊平说,其实我不是一个悲观的人,这只是事实而已。我从小到大的梦想都没变过,你能猜到是什么吗?魏俊平问我的时候,房间里静悄悄的,就像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我说,该不会要改变世界吧?魏俊平笑了,说对。然后房间里的其他人也笑了。那个时候我只知道他是专业编剧,对其他一无所知。直到将近半个月之后,大概是十一月初,我们几个朋友到他家里小聚,才终于聊开。那是套非常舒适的房子。日式的装修风格,书房里的工作台对着巨大的玻璃窗,明亮清净,让人羡慕。魏俊平做了一桌好菜招待我们,鱼虾牛羊香气腾腾。我揶揄他平日不是只吃便当,怎么还有这等手艺,结果魏俊平面不改色说,我可是拿过厨师执照的。一桌子人开始起哄,纷纷表示不信。魏俊平相当无奈,让我们先吃再评论。02#厨师执照是在毕业前拿到的,魏俊平本科学的餐饮,拿执照也算是一项毕业指标。毕业前魏俊平父母都觉得厨师不仅收入不错,也是份拿得出手的工作,满心欢喜。结果魏俊平一毕业,跟着师兄在台北转了一圈,没当成厨师,跑去机场当了地勤。大型飞机往太平洋飞,越过的是整片海洋。小型飞机螺旋桨转转转,从台北到澎湖,也有一座岛的距离。机场真是体察人世的好地方,终日起起落落,每个人都似乎忙碌着朝向自己的目标,却又从不知道落地之后他们去了哪里。在这里,有的是感慨的机会。魏俊平抬头望天的时候,觉得整个世界布满了被机翼划开的口子,里面都是金光闪闪的奇珍异宝。他知道自己该去哪儿。魏俊平做出了久违的“决定”。他很期待见证自己的人生走向。在机场干了两年,一人生活,没有恋爱,魏俊平觉得这种日子差不多该到头了。看了看自己攒的钱,动身回了一趟台南,告诉父母自己要去美国。父母默许了。起初决定学电影,不料母亲极力反对,认为视野太小,按照魏俊平的性格,回来后必然会陷于台湾有限的电影圈。魏俊平听了不作声,最后决定学影视制作。魏俊平很快就去了美国。俄亥俄州的冬天很冷。魏俊平的住所里书桌朝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远处有个斜坡。雪一停,那个坡就变得特别滑。虽然魏俊平从来没有在雪停之后走过那里,但他见证了形形色色的人在那里跌倒。魏俊平说,我有天坐在窗边抽烟,雪刚停不久。一个高大的老头远远走了过来,腋下还夹着一个公文包,远远地我就认出他了,是我人类学课程的教授。我看见他快走到斜坡了,心里开始默念,摔倒!摔倒!摔倒……我那个时候心情非常紧张,全神贯注地等待老头跌倒,恨不得用意念操控。结果,老头一个趔趄,公文包抛出老远,整个人四仰八叉地倒在了雪地里。魏俊平露出微笑,又说,知道吗,看见他摔倒在雪地里,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居然才记起来要吸口烟。大家骂他缺德,老头都不放过。魏俊平还是那个笑容,眼睛眯得很细,说,不是啊,谁让他拒绝了我的报告,就比截止时间晚了一分钟,可能还不到一分钟。而且,是当面拒绝。当然也不能怪他,虽然那份报告我做了整整半个学期的田野调查,但还是我自己太拖延。那时候年轻嘛,只能算恶作剧的心态,绝无恶意。再说,那是我冬天唯一的乐趣了。魏俊平在俄亥俄的两年仍旧没有爱情。他生活在一个远离华人的地方,住的那栋楼里,除他之外唯一的东方面孔是个韩国人,打招呼时魏俊平只叫他的姓,朴。第一个冬天异常寒冷。从北回归线来的魏俊平,除了偶尔和朴出去吃顿饭,其余的时间,大都在住所里埋头写作剧本和做功课。他闲暇时注意每个走过斜坡的人,偶尔看见东方面孔,居然总是不由自主地替他们担心,至于白人、黑人,只有幸灾乐祸的心情。03#魏俊平很早就认定自己要当导演。学业完成后很快回到台湾。但当时台湾的环境没那么容易给一个新人机会,起初是广告制片,再后来,慢慢地有机会接触到电影片场。一段不算漫长的时间之后,魏俊平开始担任电影制片。从版权的买卖、创意的构想,到影片的筹备,这些事情一做就是三年。魏俊平仍然在体察这个世界,等待做出“决定”的时机。回台湾之后第五年深冬,魏俊平拿到了来自香港的一笔资金,终于坐到了监视器前。监视器的画面里,男女主角正在上演生离死别。这只是这部电影的其中一场戏。第一遍不行。台北的冬天异常湿冷。第二遍仍旧不行。起风了。第三遍感觉还是不对。台北又要下雨了,魏俊平选择了妥协放弃。往回走的时候,冷风划过魏俊平的脸颊,水汽凝结在头发和胡须上。他忽然觉得,自己不适合当一个导演,他少了那份坚持的力度。他又想起去美国之前自己母亲的坚持,或许她没有错。魏俊平恍然大悟,原来这里还暗藏着一个新的“决定”。第一部导演的电影作品结束后不久,魏俊平忽然拿了一个编剧比赛的第二名。淡淡一笑,他终于放弃了成为导演的梦想,转身埋头编剧。没有什么不甘心,反而像松了一口气。魏俊平发现,曾经体察世界的方式,原来是早已准备好。每个“决定”的发生,如果写在剧本里,必然要求有足够的铺陈和酝酿,才不至于显得出戏。但人生总是有很多荒诞的情节。这点魏俊平是知道的,对于自己的人生剧本,魏俊平发现其实是个双转折故事。很多年后,魏俊平再看自己手里的厨师执照,发现它在自己的人生剧本上扮演了一个有趣的角色。在美国的时候,他征服友情基本靠的就是这一手厨艺。“你们信了吗?”一桌的菜被我们吃得狼藉,魏俊平倒是很满意,“不管有没有厨师执照,这桌菜应该还是味道不错的。”一桌人又起哄。这样就想把故事讲完,门都没有。魏俊平写完每个剧本都觉得它像是自己亲手创造的漂亮孩子。他很强调“漂亮”这个词。虽然对大多数合作的导演,他都知道自己的作品会不可避免地被修改,但其实他在意的不是修改与否,他只是不希望,亲手创造的“漂亮孩子”被送走,最后却受了伤又送回来。尽管每一次伤害都有似乎正当的理由,魏俊平说,就像他高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我们听到这句话都笑出声来,阴郁的诗人终于谈起了感情。他说自己调皮捣蛋,这个女孩对他似乎不太领情,但是调皮捣蛋的男孩最擅长的,不就是俘获单纯女孩子的心吗?魏俊平讲得很简短。他们有一次共同参与义工活动,清理老旧的排水系统和社区草地,结束后两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新鲜泥土,站在路边等车,各自沉默。公交车一个小时才来一班。上了车发现没座位,魏俊平紧紧抓住扶手,车一晃,女孩突然靠在自己身上,车继续晃,魏俊平的心也在晃。那是魏俊平觉得自己离爱情最近的一次,但仅此一次。下车告了别,回家的路上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魏俊平发现自己是不爱她的。为什么?魏俊平说,按照自己写剧本的风格,其实根本不需要理由。年轻不懂事,是所有伤害的终极借口。虽然这似乎不能称为“伤害”,但魏俊平毕竟自己拒绝了女孩的爱情信号。从那之后,魏俊平就独自跃入了这个世界的洪流。04#魏俊平有了自己的编剧工作坊,是再过两三年后的事情。他开始有自己的学生。不同的电视台成立的写作坊,让他去担任授课老师,讲编剧,也继续当编剧。这不是一个需要讲述成功的故事,对于魏俊平来说,自己终于找到了开心的事情,才是最难得的人生剧情。这代人,就是台湾人说的“七年级生”,出生在宝岛经济发展速度减缓之际。这是一件带着集体悲哀的事情,他们成长的环境,不能说是越来越坏的社会,但终究已经过了腾飞的黄金年代。一切美好的回忆都会被上一代人讲述,给“七年级生”带来某种潜意识的阴影。但是就如魏俊平说的,人都会老,机器都会坏掉,好吃的东西都会吃完,虽然悲哀,但到底只是事实而已。只是这样悲哀的世界会让人变得胆小谨慎,生怕下错一步棋全盘尽毁。“那梦想呢?”魏俊平其实已经不会这么问自己了。某次高中同学聚会,大家看上去都很幸福,魏俊平却发现其实不是表面那样的。他突然就释然了,其实只要看上去挺好,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足够了。但魏俊平不是那种“大多数人”。他只会告诉学生,虽然这个世界有颗胆小的心,但这完全没有妨碍自己拥有伟大的梦想。接着,魏俊平就会不厌其烦地再一次告诉每个眼前人,他的人生梦想是要改变世界。来找他合作的导演,要么让魏俊平创作出一个故事,要么就是讲述故事,让魏俊平把故事的灵魂找出来。魏俊平说不上更爱哪一种,但是每每后者发生的时候,最后都会演变成魏俊平和导演两个大男人抱头痛哭,连幼儿园时候被同班的谁谁欺负过都挖了出来,互相倾诉,控诉这个世界的罪恶,回忆曾经的纯真。然后,灵魂也就找回来了。魏俊平说,这就是他改变世界的方式,这个社会不缺讲故事的人,缺的是找故事灵魂的人。他的“改变世界论”被大多数人嘲笑,但还是有少数人听到之后,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比如我。我说,这要怎么改变世界呢?魏俊平还是平淡的笑容:不被这个世界同化,已经是我给它最致命的一击了。在人人胆小如鼠的世界,我还会继续努力去写有灵魂的故事。魏俊平的人生剧本远远没有他笔下的剧本跌宕起伏。但正因为世界太胆小,梦想才会显得格外壮大,这个人生剧本,才是他改变世界要依据的终极版本。而“改变世界”,是这个剧本里的男主角最早做出的“决定”。05#在魏俊平的工作室里,我们曾经一起看过马利克·本德杰鲁的纪录片《寻找甜秘客》。“小糖人”罗德里格兹——这个墨西哥裔美国人站在南非为他搭建的舞台上,面带谦逊的笑,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欢呼和尖叫。看到那里,我在漆黑一片的工作室里泪流满面。这个在世界另一头被遗忘的男人,曾经出过几张无人关注的专辑,后来成了木匠,修着屋顶。有一天,突然被一通从地球另一端打来的电话告知,自己曾经销售惨淡的专辑在南非卖出成千上万份,在南非的土地上自己拥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粉丝。这才是战战兢兢的人生里最大的梦幻,偏偏却又真实地发生了。魏俊平说他给学生放过这部纪录片。那是一个中文系的选修课,让他感到很失望,睡觉和玩手机的人占大多数,只有寥寥数人专心观看。但我说过,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多数”。魏俊平当天晚上给那个班的学生发了封电子邮件,他在邮件的最后写道:“赶快找回你们的灵魂。”魏俊平说,后来我后悔了。他们看不看又有什么关系,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你要告诉他们的是什么,这么一想就都释然了。写魏俊平的故事,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理想伟大,只是他一直让我觉得,“改变世界”这种事情,让他来做就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人知道自己人生剧本的剧情会怎么走,但是能够一路猛进,随时做好准备迎接转折的人,我觉得哪一天他突然改变了世界,也是一件不会让人觉得出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