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归心似箭,官船虽然提速了,一时半刻也到不了扬州,只好一天一天地等啊,盼啊,恨不得肋生双翼,顺着风一路飞去父亲身边。
不是没有耐心,她太急于向父亲寻求安慰,太想太想念他了。
林黛玉每顿都尽量把肚子填六七分满,即便自己一点胃口都没有,试图把脸上的肉补回来,好让父亲不那么担心。
她一遍遍读父亲寄来的书信,指尖一个字一个字地描摹,把他的挂念尽数刻在心里,想象他写信时的音容神姿,这曾是她余生中少少的安慰之一。
父亲向来喜欢自己动手磨墨,他在砚台上徐徐墨研时,动作轻缓,神思悠长。下笔时一气呵成,偶尔搁笔沉思片刻,忽又提笔龙蛇。他给自己写信时,一定是挑唇笑着的,眼角微弯,眸光慈爱,大抵也会想想自己观信时的神态吧。
半个月后。
扬州码头人声鼎沸,一艘气派的大船停靠在了码头上。扬州这种大城,有权有势的人如过江之卿,数不胜数,这船比起本城盐商斗富用的还差了好些,不过贵在是官府的船罢了,不算引人注意。
但见人群分开,一群青衣小厮走出来,为首的同船中人说了几句话,便上去帮忙搬东西。
林黛玉从窗子里看到青衣小厮们为首的是家里的管家木承望,一阵欣喜,她早就等不及回家了,此时一刻也等不得,留下紫鹃看着人收拾箱笼,带着雪雁下了船,吩咐家下人先载她回家去。
木承望总管林家大小事务,明白姑娘思父心切,家中老爷也翘首期盼许久了,安慰她两句,叫人驾车先送她回林府。
一路忐忑,林黛玉不断地想父亲现在是怎样的景象,她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才不至于失态。想了一路,马车行到盐课衙门所在的那条街后,她忽然害怕起来了。
如果这是一场梦,她会不会下一瞬就醒了?她所在的这个世界里的父亲,还会不会是她的那个父亲了?如果不是了,她该怎么办?
马车停下,林黛玉下了马车,也不用人扶,急匆匆走入正房,来到父亲卧病的床前。
林海须发花白,面上沟壑斑斑,枯瘦得像鬼一样,见林黛玉进来,眼睛一下亮了,挣扎着想坐起来。
林黛玉思念父亲许久,时隔两世终于回到家里,见到的却是父亲这副病容,还没来得及高兴,情绪便转成了更深的恐惧。
才刚见到他,就又要生离死别了吗?
林黛玉噗通跪在林海床前,将脸埋进父亲手掌里无声饮泣。
天呐!为什么让她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
上辈子林黛玉回到扬州时,见到的父亲也是这副病容,后来一遍遍的回忆中,刻意忘记了林海被病痛折磨的可怕样子,只记得他风光霁月时的儒雅丰姿。久而久之,就以为父亲模样也会一如从前,从未变过,至于他的病情,一路行来从未敢深想。
林海心下酸痛,勉强搂着林黛玉安慰道:“玉儿别怕,父亲的病不重,就是看着有点吓人,其实修养一阵就好了。”
林黛玉小小的身躯颤抖,眼泪无声流下。
怎么可能不重!
林海叹一口气,他这七窍玲珑心的女儿岂是一两句话能糊弄过去的,可事实残忍,否则他怎么舍得让女儿伤心。
林黛玉抬起头,哭道:“那父亲要好好养病,早日好起来,玉儿还想跟父亲学琴呢。”
林海抚着女儿的头发,默然不语。
林黛玉的心渐渐沉下去,整个人如坠冰窟。
林黛玉陪了林海一会,去码头接人的管家回来了,不一会就有人报说贾家二爷来请安。
林海正要出声请贾琏进来,就见林黛玉冷冷地说:“就说父亲今天已经睡了,先带他去客院歇息。”
来传话的丫头被林黛玉的冷肃震得楞了,看都没看林海,低着头跑走了。
“玉儿,这是何故?”林海有点奇怪。贾琏不远千里送女儿回来,又是亲戚,按理他该见一面才合礼数,怎么女儿反而对他很排斥?这其中有什么古怪不成?
在林海心里,自家女儿当然是千好万好,必定是贾链哪里做得不好。
林黛玉换了一副乖巧面容,笑道:“父亲精神不济,该好好休息,病才能好起来,其他的小事就不要操心了。”
林海更觉奇怪,女儿不是有城府的人,自来没故意瞒过他什么事情,像这样故意岔开话题从没有过,怎么几年不变,就跟他生分了似的。
当他试探着问起在贾家的生活时,林黛玉又事无巨细一一回答,看得出来老太太对她很好,舅妈嫂子也和善,吃穿用度比着三个姑娘来,没有亏待的地方。
似乎只是林海多心了,女儿这四年在外祖母家过得很舒畅,跟表姐妹们性情契合,几乎没有红脸的时候,跟宝玉关系最好,这正是他同老太太乐见其成的。
只有一点,二舅嫂的外甥女两年前进京了,并且年纪跟宝玉差不多大。
林海当然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他不太担心,贾家之事老太太还是能作得了主的,尤其他们已经在书信上互通过了两个小辈的婚事,只等两人年纪大一点就下定了。
林海是个君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信赖的长辈会毁约。
女儿瞒下的事情可以慢慢问,林海知道自己的日子不久了,决定早些解决这桩小事,免得以后横生枝节。
林黛玉在卧室里守着林海直到他喝完药睡熟了,怔了许久,才悄无声息地退出正院,站在正院旁边的甬道前等了一会,挑了个未留头的小丫头问:“你可知道和我一起来的贾二爷住哪个院子,分了哪几个小厮丫头在他院子里伺候?”
小丫头道:“奴婢只知道贾二爷住在棠棣院,伺候的人里有一个是奴婢的两姨表哥,名叫崔冬生,其他就不知道了。”
本来只想找个家生子询问,这可凑巧了。林黛玉从荷包里拿出两块薄荷糖递给小丫头,“你去棠棣院把你表哥叫来,我有话问他,记住,别让别人瞧见。这差事你若办的好,回头我还请你吃糖。”
小丫头猛点头,喜滋滋地去了。
雪雁懵懂道:“姑娘,您找伺候贾二爷的小厮做什么?木管家已经安排好利索人了,不会伺候不妥当的呀。”
林黛玉看着雪雁稚嫩的小脸,恍惚想起她死那日,小丫头顶着红肿的脸颊在她床前委屈哭诉。她到底不是个好主子,雪雁跟她这些年,受的委屈不少,好事却没摊上几件。不知她有没有按自己说的,拿了卖身契离开贾家,但一个单薄姑娘独自在京城真的能活下去吗?
林黛玉在自己的知微院见了崔冬生,两三句问出了他家里状况。这少年是家生子,不过家里父母都在庄子上干活,是今年才来的府里。因他颇有些机灵劲儿,人又生得清秀讨喜,所以才领了伺候亲戚的差事。
林黛玉道:“我这里有一件差事想让你去办,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办好?”
崔冬生一听,心说这才是他的际遇呢,赶忙跪下发誓表忠心,“奴才是林家的奴才,但凡姑娘吩咐的事,奴才赴汤蹈火也一定办到!”
林黛玉斜倚靠背,轻呷一口茶,方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儿,用不着你赴汤蹈火。我想让你平时多接触贾二爷和他的小厮,打听他的喜好,瞧瞧他平日都干些什么,然后来回我,你可办得到?”
“这事儿好办,奴才这就去,保证神不知鬼不觉,谁都不知道。”
林黛玉道:“琏二表哥远道而来,我们家总要尽全礼数。父亲生着病,我只好勉强挑起管家的担子,我又年纪小,怕怠慢了亲戚,让你打听贾二爷的喜好,是因为他在京城时对我很好,我想投桃报李,这道理你可明白?”
崔冬生忙点头,“奴才明白。”
林黛玉又说:“父亲这些日子养病,不宜劳累,木管家统管全府,小事情也尽可不必烦他。”
“是。”
“贾二爷在扬州的一应花销都可去府里账上支领银子,就说是我吩咐的。好了,你去吧。”
崔冬生一句疑问没有,乖觉地做了保证就走了。
林黛玉看着崔冬生一溜烟跑远,轻声自语道:“琏二表哥……嘁,就先拿你试试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