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食梦 chapter4
作者:亦怀新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戚朵快步走出医院,有点气急败坏。

  她绝不会再见这个人了。

  一群小学生从身边挤过,戚朵有些烦乱,连忙后退,很怕碰到他们。孩子们蹦蹦跳跳打打闹闹,像一群小麻雀从她身边涌过。其中有个戴黄帽子穿黄裙子的小女孩忽然停住,抬头冲她一笑。

  大概是认错了人。小女孩正换牙,门牙豁着,看起来有些滑稽。

  戚朵抿紧嘴唇,当没看见。

  小女孩不放弃,奶声奶气地讨好道:“姐姐漂酿。”

  女孩的妈妈瞪了戚朵一眼,拉走女儿:“漂亮什么漂亮。”

  戚朵不睬,抬眼望,小孩们去的地方,正是第一医院斜对面的医院附属小学,也曾是她的母校。当时戚教授还没去高校执教,在这里做一线医生。她信步走过去。

  记忆中的小学,有泥土的操场,红窗棂的教室,灰蓝色砖块垒砌的小花园,四季不断的花草。随着时间更替,那种温馨活泼的景象早已改变。校园被冰凉的金属围栏围住,校门前站着执防暴叉的保安,小花园消失,化作密密匝匝的水泥教学楼,塑胶跑道旁边竖着塑料椰子树。

  刚才那个小女孩的笑脸不知怎么一再闪现。戚朵站在那冰冷锐利的金属围栏边,忽然头痛起来。她脑海里奔腾过一些零碎的片段。水泥高楼推倒,青砖教室立起,塑胶操场逐渐又变回泥土的,她和小同学一起踢毽子,跳皮筋,做广播体操,升国旗……

  一个清丽圆脸总穿黄裙子的小女孩,高年纪某班的文体委员,叫做夏圆圆的,遥遥站在国旗下喊:“立正!敬——礼!”刺刺拉拉的国歌声就从大喇叭里响起。

  夏圆圆……那张笑脸逐渐和梦里江夕自杀前干干净净的脸重叠在一起。

  江夕,死亡证明上写着全名夏江夕的,就是长大后的夏圆圆,她的小学校友!

  戚朵眼前猛然清明。夏日雨后的阳光极为明亮,世界晶莹得像装在玻璃罐里,可那个升国旗的小女孩,如今已经消失了。

  下午,戚朵到省电台门口转了一圈。三个武警在站岗,漂亮的汽车和人刷卡进进出出。她默默看了一会,搭公交回小区,在黄昏即将收市的菜市场上买了一条鲈鱼。回到住处,戚朵给自己熬上一锅很鲜的鱼片粥,又炒了一碟小青菜。她知道,今夜,江夕——夏圆圆,一定会送她个万里长梦。

  夜幕降临。

  铁皮柜门用力一推,就开了。

  戚朵眼前是一个很清寒的家庭,老式姜黄色木框窗外晒着几串青菜,正是黄昏时分,太阳黄蒙蒙晒在旧的沙发布面上。矮桌上的清粥小菜没人动,十二三岁的夏江夕在抽泣,一个看着很温顺的女人柔声抚慰着她。

  “妈妈知道高新中学好,有游泳池,有花园,但那不是咱们能去的地方……”

  “可是许莼就要去了。她还没我分数高呀。”夏江夕拿一块很小很小的手帕擦泪。

  女人结舌,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时门忽然开了,一个清瘦斯文的男人快步走进来,神情松快,手内拿着一块长方形的报纸包着的东西。

  女人看了那东西一眼,蹙眉道:“你也太惯着孩子了。为这个去借钱?一中难道不好么?”

  男人露出和女儿一样天真好看的笑颜:“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听说高新中学引进了一批北京来的教师。这钱花得值。”

  小江夕高兴地拿起筷子:“爸爸妈妈,吃饭吧!”

  世界倾斜,房屋的墙面像纸板打开,太阳升到头顶,地面竖起漂亮的仿欧红顶建筑,满眼碧绿的草坪。穿着初中校服的少男少女们在疯跑打闹。

  戚朵四处寻找,才看见不远处的梧桐树下,已长成少女模样的夏江夕又在哭泣。树影在她漆黑的发顶上温柔移动,白色校服袖子上缝着黑孝纱。

  另有一个高挑白皙的少女搂住她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以后我把我爸爸分你一半,你就不是没爸的孩子了!”

  江夕紧紧回抱她,眼泪流到那个少女薄薄的肩上:“许莼,我爸死了,我妈会再嫁人。现在我只有你了,你能保证做我一辈子的朋友吗?”

  被叫许莼的女孩也忍不住哭了:“你放心,我保证做你一辈子的朋友!”

  地面的绿意忽又褪去,木叶尽脱,日影西斜,金钩初升,操场上男生打篮球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园里“砰砰”回响。

  寒风梳过戚朵的发,她觉得耳朵很冷。

  旁边,两个女孩紧紧贴在一起取暖,头挨着头共听一部收音机,眼光却不自觉地不时飘向篮球场上的少年的矫健身影。

  “三分!”少年们兴高采烈地鼓掌、喊叫。

  看着他们,听着《灌篮高手》青春激扬的主题曲,少女江夕小心翼翼问同伴:“这歌儿都是你爸爸放的吗?”

  许莼笑了:“我爸爸已经是广播电台的领导了,怎么会自己放歌?改天我带你去看看,那些电台主持人是怎么工作的。”

  江夕激动地坐直,耳机都被扯落:“真的么?”

  许莼替她把耳机再塞回去,笑得眉眼弯弯,声音内却不无自豪:“这有什么。就明天!”

  深夜,冰凉的星子嵌了满天。少女江夕在阳台水龙头下洗唯一一件像样的大衣,洗完又用毛巾一点一点吸水,可是大衣那么厚,根本不可能吸得干。

  她只好把湿沉的大衣放在“小太阳”电暖气上烤,又怕烤坏了,不停地翻面。

  夜太深,她刚忍不住丢了个盹,就闻见一股糊味。

  少女江夕即使在梦里也要跳起来了,她一把抢过那件红色的大衣,可惜前襟上已微微烧黄了一道。她跺着脚懊恼地把那一道反复左右地看,好像使劲看就能看没似的。最后只得不断安慰自己并不显眼,才把衣服挂起来,纠结地睡了。

  戚朵看着她微微蹙着眉头的小小睡颜,叹口气,把被子给她拉上些。

  再看自己,还穿着白天穿的白色t恤浅蓝牛仔裤,戚朵感觉浑身的温气儿正一点一点被寒夜吸去,忙靠向“小太阳”,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再睁开眼时,竟还在梦中。

  戚朵打量四周,仍是江夕小小的闺房。太阳出来,可以看出灰白的墙面起了潮渍,白漆书柜在掉漆,蓝花床单已洗得发白发软。只有床头柜上一盒彩纸折的小星星,显现出一抹鲜亮。

  江夕已经起来了,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她把齐肩的黑发梳成个马尾,从背后看,红色的大衣衬得少女脖颈纤细雪白。

  戚朵跟着她到电台门口。十年前的广播电视台,是本市最宏伟的建筑之一。不一会,穿白色短款羽绒服的许莼像只可爱的白鸟扑上来:“你来的好早呀!”

  跟许莼一起的是个戴眼镜的秘书模样的年轻男人,他替两个女孩办了临时门禁卡,带她们进大门。

  戚朵跟着他们从站岗的武警旁过时,特意看了看武警的眼睛。

  没人看得见我。戚朵忽然起了点调皮的心思,伸手触了触他怀里的□□。凉凉硬硬的。

  一进大楼,就有很多那个年代的优质时髦的男女跟许莼打招呼,许莼明显很兴奋,眼里透着骄傲的光,一路给江夕介绍:“刚才那个是某某主播,那个是某某名记者。咱们昨天听的青春广播在二楼,三楼是戏曲频道……我爸爸在九楼,咱们先去见见他。”

  总监室是独立的,高阔宽敞,几乎有教室那么大。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将一切照得雪亮,粉墙,玻璃镶裱的名人字画,真皮沙发,红木茶几,老板桌上一长排从大到小的毛笔,水晶奖杯,地球仪……厚厚的驼色花纹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极大的老板桌后,一个中年男人正低头什么。他身后有两大排书架,里面磊磊放满了书,让人觉得,那些书也装在他宽阔的额头里。

  少女江夕从进电台那刻起就像落入奇幻花园,目不暇接。这一刻,她的眼睛像受不了强光似的微微眯起。

  听见声音,许莼的父亲仍埋头在文案里:“你又来捣什么乱?”

  他的声音沉厚磁性,有很重的威严。少女江夕微张开嘴,局促地往后缩了缩。

  许莼这时也不像刚才那么跳脱,束手束脚地走到地毯中间:“爸爸。”

  “这不是你玩的地方,回家去吧。”

  许莼立起眉,声音不大不小道:“偏不走。”

  江夕忙小跑上前拉住许莼,小小声说:“别呀,咱们走吧。”

  中年男人这时抬起了头。戚朵看去,那是一张很眼熟的脸,甚至说得上英俊,她曾在新闻里见过——现在好像已是本省宣传部的领导。

  此时的他要年轻得多,国字脸,浓黑入鬓的眉显示着沉默的威严,眼角只有些微细纹,气质成熟稳健,带着书卷气。

  他似乎顿了一下,神情略微松缓:“你这孩子。今天我事不多,就陪你四处看看吧。下次别再来胡闹。”

  许莼喜出望外,欢呼一声,对夏江夕弯眼一笑,又捏捏她的手。

  男人合上文件站起来,个子并不很高,却让人觉得高大。他的眼光扫到江夕身上,江夕不由握紧许莼的手,清清嗓子低道:“许叔叔。”

  他微微一笑:“哦,好。走吧,小姑娘们。”

  许莼猴儿一样跳出门去。江夕落后,男人像照顾女儿一样轻轻在她背后扶了一把。

  戚朵看见江夕像触电一样抻直了腰背。男人却淡然道:“播音段暖气很热,你们都穿太多了。”

  许莼立刻叫道:“就是,热死了,你们电台烧煤不要钱似的。”边说边拉羽绒服拉链,露出里面的小鹿斑比毛衣。

  江夕也忙跟着脱掉大衣,她其实早就想脱了,因为那大衣背面还是湿的,穿久了,把里头的毛衣都浸潮了。

  许莼的父亲很自然地将两个女孩的外衣拿进办公室,并把江夕的红大衣顺手放在木纹窗台上——窗台下就是暖气片。

  江夕脸红了。

  “谢谢叔叔。”她嗫喏。

  男人仰头笑了笑:“我叫许闻天。你可以像许莼一样直接叫我名字。”

  许莼在一边娇声抗议道:“那是你惹急了我我才叫的!”

  走出工作状态的他变了个人似的,现代又风趣,像外国电视剧里的那种父亲。江夕不好意思又感动地笑了。

  播音室比戚朵前日梦里见的简陋一些。有主播正拿编辑递上的稿件播报新闻,许闻天对两个女孩拿手指在唇上“嘘”了一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江夕立刻大气也不敢出,小脸绯红,几乎放着异彩。

  这大概是少女江夕——夏圆圆梦想开始的地方,戚朵有些伤感地想。

  这时有人在导播室做口型叫“许总监”,许闻天走出播音室和那人交谈,眼光却没有离开。

  戚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隔着玻璃幕墙,江夕和他的女儿许莼并排站在一起,都兴奋地望着主播。

  两个少女都十分高挑,但气质迥异。许莼的身材属于欧美式,宽肩长腿,看起来活泼健康;而江夕则是纯正的东方妙丽,半旧的有些土气的鹅黄毛衣勾勒下,双肩略溜,胸部浑圆,腰肢柔美,十分清新动人。

  忽然,有很奇怪的“滴滴”声响起,是空播报警吗?戚朵四处张望,播音室逐渐开始坍塌,江夕嫣红的小脸变得扭曲,像水中的倒影。

  戚朵忽然醒悟,是她的闹铃在响,今天周五,她正常上班。

  戚朵半梦半醒懊恼地按掉闹铃,把头全埋进枕头里。

  恍惚间,她前方出现一条白色的走廊,却不是电台的场景了,很眼熟,一个身姿袅袅的年轻女子与她擦肩而过,皮肤白皙,服饰低调,戴着大号墨镜。

  是江夕。

  同时戚朵也记起来,这地方她昨日白天才来过——第一医院精神科心理治疗楼!

  戚朵眼睁睁看着夏江夕敲开了“临床心理专家连湛”的门。

  “滴滴滴滴——”

  闹铃再次响起,戚朵弹坐起来。小小的卧室窗外阳光烂漫,爬墙虎绿色的触须在风里摇荡。

  她得去问问连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