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湛到医院时病人已在候诊。门响，进来却是护士长宋铭。她将一杯香气诱人的咖啡放到桌上。

　　连湛微笑：“谢谢。叫病人进来吧。”

　　宋铭没有离开，反而挨近些。

　　“让一让，”她嫣然含笑，伸手将他腿边的小抽屉抽开，一只小小的手动咖啡磨现了出来：“这个好东西，藏在你这。以后你要喝咖啡就方便了。别给小高她们看到啊！不然我们反而摸不着了。”她藏宝似的又关上抽屉。

　　“哦。”连湛答应。这个抽屉平常只放空白处方笺和抽纸湿巾等小东西，没有病人资料。

　　“还有事么？”见宋铭还笑盈盈立在那，连湛问。

　　宋铭笑指桌上的咖啡：“外头我先挡着——你不喝喝看？”

　　连湛举起杯子尝了一口，不禁又喝一大口，“很好，像我在美国读书时常去的那家。你从哪里买的？”那家咖啡店主人是个老英国人，咖啡豆现磨，去晚了就要等。当然他从来没等过，因为他总是最早的——赶着去图书馆。

　　宋铭看他几口把杯中的咖啡喝完，方笑着说：“就是那家。托朋友买的，实话说，费了不少事呢。店主脾气左倔，原本不肯卖所谓颗颗自选的咖啡豆。”

　　连湛拿出钱包：“我付钱吧，要有多的，我都要了。”

　　宋铭忙一把按住他的手：“连医生平时照顾我那么多，几杯咖啡我还算账，成什么人了？”

　　连湛放下钱包：“谢谢。”事实上他并没有照顾她，但工作中混入私人感情，就不得不照顾了。他太明白官宦场上这一套，受家庭熏染的宋铭固然像薛宝钗一样对世人都妥帖，但若没有其他诉求，也不会万里买咖啡豆。

　　果然她继续道：“连医生喜欢唱歌吗？我想一般的地方你也不会去，刚好有个朋友新开了家ktv，真人演奏，开演唱会似的，专供自己人玩，环境服务都相对好一点。我把开业派对时间地址发给你。有明星来恐怕你也不感冒，主要陆行简也会来，不然我也不敢叫你。”

　　连湛没说话。在脱离家族前，他过得就是这种生活，说的就是这种步步揣摩别人心思的话，那时，他比十个宋铭更会讨人喜欢。

　　“无所谓的，到时看连医生的时间。”宋铭笑着拿走杯子到盥洗台清洗，顺便汇报起工作来。

　　她的汇报，总是详略得当，清楚明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她对医生工作的贴心辅助。

　　连湛点头道：“你做的很好，辛苦了。”

　　“哎呀我太高兴了，得到了连医生的肯定。您都肯定了，什么主任院长就不在话下。谢谢连医生，我中午请你吃饭！”宋铭的嘴唇弯出一个红润丰腴的弧度，眼光在连湛脸上逡巡，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在黑翘的睫毛下，却绝不错过对方任何一点细微隐藏。

　　连湛却只是礼貌地笑了笑：“不要让病人等。”

　　宋铭的脸僵了一瞬，随即继续笑道：“我现在我去叫号。”

　　中午宋铭安排好一个手术过来，连湛的治疗室已经空了。

　　手机响，她掏出一看，是连湛回复她开业派对时间地址的短信：“谢谢，但我当天没时间。谢谢你的咖啡。”又一声短信，却是银行发来的，连湛给转的咖啡钱。

　　——

　　戚朵到办公室已经迟了。门敞着，别着糖果色发卡的王莉丽正坐在电脑桌前说：“……对啊，太慢了。”

　　一个穿棒球衫的年轻男人蹲在她脚边，正检查她的电脑主机：“你的电脑太旧，加内存条也没用，能动起来都不错了。”

　　“什么？”王莉丽娇声叫：“我的电脑是今年才配的！”三个月前，她嚷嚷着自己是文秘岗，经常要用电脑，刚来一台新机子就被她要了去。

　　年轻男人站起来。他个子很高，模样挺阳光帅气，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凝视屏幕：“不可能。我看看。”

　　王莉丽也凑近屏幕：“嗯，你好好看看。”

　　李小蔓拿纸杯倒了热水送过去，又给王莉丽杯里也添满：“吴磊，王莉丽，喝水。”

　　王莉丽有些不高兴地斜她一眼：“叫吴老板好吧！上一个维修员不行，我特地叫了老板来的。”

　　吴磊忙道：“什么老板，就是几个同学凑在一起瞎胡闹。”又专对着李小蔓道：“待会把你的电脑也看看，升级一下。”

　　李小蔓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的电脑最近特快。你快给王莉修吧！”说完回自己工位去了。

　　说到这戚朵想起来，这个吴磊也是大学生，毕业开了个小电脑维修公司，不知何时拉到了单位的生意，偶尔会过来修电脑。他人挺礼貌，白白净净，帅帅气气，一看就是小康家庭出身的孩子，还很上进。王莉丽对他似乎很是青眼有加，表示他虽然小于富二代，但大于经济适用男。

　　过了一会吴磊道：“你桌面上的电视剧什么的我都帮你清理到d盘了，能快点。反正主机太旧，凑合用吧。”

　　王莉丽不依：“不行！你再给我看看，我中午请你吃饭嘛。我的电脑原来超好用的。”

　　吴磊无奈：“再看也就这样。”他对李小蔓：“我看你的吧。”

　　李小蔓一听，忙拿起抹布钻到桌子下头擦自己的主机：“好，好，我先擦擦灰。”

　　吴磊笑了，眼睛亮亮的，露出雪白的牙齿：“不用啦，你的不看主机……”

　　“没事没事，我擦擦不费劲。”李小蔓闷闷的声音从桌下传来，吴磊的笑容更深了。

　　王莉丽沉下脸，撇了撇嘴。

　　这时李小蔓慢慢站了起来，小声说：“王莉丽，你的电脑标签上是不是画了个鬼脸？”

　　王莉“啊”了一声，忽然跑过去扯开李小蔓往她桌子下一看：“好啊你，居然把主机给换了！”

　　吴磊面色微变，李小蔓的脸刷得红了：“不是，我没有啊。”

　　王莉丽指着她：“李小蔓，我王莉丽平时对你怎么样？哪次聚餐没叫你？有没有让你花过钱？你就这么对我？你真要用电脑，给我说声，我会不让你用吗？”

　　李小蔓抿了抿嘴，轻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又不懂电脑，只觉得最近word用着变快了……”

　　王莉丽抱着胳膊冷笑道：“你当然不知道了。”

　　吴磊微沉下脸正欲说什么，戚朵忽然发声道：“你的工作总归是李小蔓做，就让她用好了。”

　　戚朵平时在办公室像个透明人，又像根木头，好像戳一针都不会哎呦的，现在忽然说出这么刺的话，倒把伶牙俐齿的王莉丽噎住。

　　财务大姐赵霞不能修手旁观了，忙道：“戚朵你说这话就不对了，单位有单位的分工，李小蔓一个实习司仪，要那么好的电脑干什么？你们的工作都是在前头送人，我看压根可以连电脑都不要！”

　　王莉丽接着锐声道：“要也不能偷！”说完她自己也有些吃惊。其实她平时不是这么夸张的人，只是当着吴磊的面，她就是想把李小蔓彻底踩下去。可她没看到，吴磊的脸色难看极了。

　　戚朵先淡淡对吴磊道：“那旧电脑还能用吗？”

　　吴磊如实说：“带不起来。”

　　“那就收起来等财务回收吧，把快的这个装给王莉丽。我和李小蔓基本都不用电脑，有我的一台就够了。”戚朵走过去看着李小蔓：“时间快到了，我们去告别厅吧。别让逝者家属等。”

　　王莉丽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气道：“那偷我主机的事儿怎么算？”

　　赵霞没答话。能怎么算，电脑又没有丢在外面。要不告馆长，馆长正看你我不顺眼呢。

　　王莉丽气哼哼地坐下，忽然想起李小蔓从此没了电脑，就不方便再替自己干活了，而今天就有个材料要给民政局报，不由更加懊恼。

　　吴磊已经动手把李小蔓桌子下的主机拆下来给王莉丽装上，签好单子，撂下一句：＂你就确定是别人偷的吗？＂直接走了。王莉丽的脸都坠下来了。

　　走到外面，李小蔓用手指擦去眼里的湿意，叹口气道：“谢谢你。”

　　白良栋恰迎面过来，看到李小蔓眼睛一亮：“小蔓好！”然后憨憨笑起来。李小蔓也憨憨地对他一笑。

　　这对活宝，戚朵也忍不住也嘴角轻扬，刚走两步，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对白良栋道：“王莉丽的电脑是你换的吧？”

　　白良栋毫无意外地说：“啊。怎么啦？小蔓的不好用，我的还要打游戏，就换王莉丽的吧。”

　　李小蔓怔了一下，戚朵以为她这下要生气，不料她只是放柔了声道：“你对我真好。不过，以后别这样了。”

　　白良栋摸摸自己的脑袋，竟然毫不犯浑，也不追问，听话地说：“好。”

　　戚朵看着他俩，简直匪夷所思，径自去了告别厅。

　　两场告别仪式后，中午食堂。

　　戚朵和李小蔓刚坐下，就听见有人说：“呦，馆长儿媳妇儿驾到。”

　　李小蔓微窘。王莉丽也才打了饭，忙过来坐到那个打趣的同事身边，不高不低地说：“你说现在有些人，为了扒高往上，真是荤素不忌呀！傻子都不放过！”

　　李小蔓压抑地抿紧了嘴唇，低下头。那同事原本只是开玩笑，没想真的伤人，默默吃饭不肯再说。

　　王莉丽看李小蔓的样子，只道料中，更加讽刺：“也是，听说咱馆长光房子就给白良栋备了好几套，扒住他，就‘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回家种地’啦！”

　　听到“妈妈”二字，李小蔓猛地站了起来，像要往王莉丽那边去。

　　“小蔓。”戚朵也静静站起来，“外面太阳好，我们去外面吃吧。”

　　殡仪馆领导为了给员工谋点福利，在餐厅外面弄了几把大阳伞，底下搁着桌子椅子。但初秋天气，中午仍然热，所以都空着。

　　她们两个在太阳底下静静吃着饭，几只麻雀在她们脚边踱步。

　　李小蔓垂着眼，睫毛愈发浓郁。戚朵发现，她两边的下睫毛里都散着三四颗黑色小痣，所以显得睫毛更密了。

　　李小蔓抬起眼，正对上戚朵的目光。她眨眨眼：“都说眼下长痣不好，是泪痣，一辈子命苦，好哭。那像我这样的，该苦成什么样啊？”

　　戚朵坦白道：“我觉得挺好看的。有种特别的美。”

　　李小蔓笑了一下，但笑得真苦。

　　戚朵因说：“没必要难受。王莉是因为吴磊喜欢你，才那样的。你不也喜欢他吗？挺好的。”

　　李小蔓筷头掉在餐盘上，“哒”得一声。

　　戚朵看了她一眼。

　　李小蔓笑得更涩了：“怎么可能。”

　　戚朵挑了挑眉，继续吃饭。她的观察当然不会错，李小蔓承认不承认都无所谓。

　　半晌，对面方静静道：“上大学的时候，老师在课上问，什么最难。说什么的都有，只有我说，生存最难。”

　　“嗯。”戚朵倒没有为生存为难过。尤其大学的时候，和王莉丽们一样，还没想过生存的事儿呢。“那现在呢？什么最难？”殡仪馆的工资还不错的。

　　“还债。”李小蔓偏过头，微微一笑。长长睫毛倒影里，碎光粼粼。点点泪痣，悲郁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