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誉觉得自己做了个冗长的梦,梦中他走过冥界,看见了忘川河旁丛生的彼岸花。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兜兜转转却遇见了先前那只守护六玉盘的妖。
“你也死了么?”他愣了许久,才说出这么一句。
小青不屑地切了一声,但随后又陷入沉默中。
许誉觉得有些尴尬,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都忘记了,你死过了,不会死的。”
小青瞪了他一眼。
许誉倒也不害怕,反正都死了,她也不能拿我怎么办了。
“是因为你丢了六玉盘,所以神君惩罚你来冥界么?”
小青又不屑地切了一声,又陷入沉默中。
两人相视着沉默良久,小青却先开口,“六玉盘……是为了你爱的人才会去偷的么?”
谈及所爱之人,许誉脸上扬起一个与这冥界不合的灿烂笑容,“嗯。不过不能算是偷,我也能解封印,是借。”
小青看着一脸严肃的许誉噗哧一下笑出声,“让神君听到非把你关地狱十八年。不过……”
“被你喜欢真好。”
许誉还没明白小青的意思时,忽然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随即便有一股强有力的力量扯住他的身体。
“她也很爱你。”
这是许誉被拉出冥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许誉醒来时许母已哭成泪人趴倒在床边,她的身旁还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
纵使她上了年纪,但许誉仍然能够一眼知道她是谁,“阿殣……”
靖殣身子猛一颤,许母适时离去。
“阿殣,是你救了我么?”他虚弱地看着她笑,她仍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点了点头。
“别再去冒险了,六玉盘并非那么容易得到。”
许誉只是笑,伸手抚上她的脸,“因为那是阿殣很重要的东西啊。所以无论怎样,我都会替阿殣拿回来。”
靖殣浑身一僵,皱了眉。许誉轻抚她紧皱的眉心,笑得温柔,“我以为这回死定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只要阿殣报了仇,就会和我一直在一起了吧。”
“我喜欢你,阿殣。”许誉微微撑起身子,抬头吻上她的唇。
她的泪便毫无预兆的打落在他脸上。
“许誉,我也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是想要陪伴你度过余生的喜欢。
许誉说等他伤好了,他就要娶靖殣过门。靖殣只是沉默,伸手抚上自己的脸。
“无论阿殣是谁,长什么样。只要我喜欢,又何惧他人闲言碎语。”许誉吃力地笑着,伸手抚上她的脸,“此生唯君而已。”
靖殣的脸“唰”地一下子就红了。
人们总说,命中注定的事,躲也躲不过。
许誉病了一年,身子不但不见起色,反而更加虚弱。
妖气缠身。
靖殣微微皱眉,缓缓叹了口气。
那夜许誉病情加重,几乎要死过去。靖殣再次驭鬼才拉回许誉一条命,还见到了他体内的妖。
是个小女孩,带着诡异的笑容浮在半空。
“呐,我以为阿誉喜欢的是什么人呢,原来是个老不死的。”
靖殣做好了决斗的准备,怒瞪着小青打算随时念咒文。
小青浮到许誉身旁,轻轻坐在他身上。
靖殣怒火上来,“你为什么要害他?!”
小青笑着露出嘴里的尖牙,雪白的狐尾也显露出来,“因为他喜欢你——你离开他,我就放过他。”
“那就来看看鹿死谁手吧——”靖殣暗念咒文,地狱之门再次开启,厉鬼猛地扑过去。
小青笑着撕裂厉鬼身体,指甲划过靖殣的脸。
靖殣又念了几句咒文,厉鬼身体又拼凑回来,趁小青没回过神一下子用锋利的爪子穿过她的身体。
忽然床榻上昏厥的许誉传来痛苦地呻吟,靖殣兀地反应过来,忙念咒文制止了厉鬼。
小青惨叫一声退到许誉身旁,厉鬼手中是一条断掉的狐尾。
“呵,看来你也是挺聪明的。”小青大口喘着气,又笑了起来,口中的尖牙有几分血色。
“我对许誉签了共生契约,他的体内全是我的妖气,要是没有了我他就活不下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杀了我啊杀了我许誉也活不了——”
这下换靖殣愣在原地良久,她久久思索着任何可以的解决方法,却是徒劳。
她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淡淡地看向小青,“那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靖殣带着三岁的靖离离开时,她已成老妇,满头白发。
她带着靖离住在了城西,他在城东。虽只是相隔一条长长道路,却似隔了千万条路一样。
是再也回不去了。
许誉醒来后,只看见小青坐在床旁梳理她的断尾。
白色的狐尾沾满了血,露出森森白骨。
许誉一下子担心起靖离来,他慌张地问小青怎么了阿殣呢。
小青只是不屑地笑出声,“她把你交给我了,这可是她亲口说的。”
“不会的……不会的……”许誉失魂落魄地喃喃,忽然他揪住小青的衣领颜色大怒,“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体里。是不是你对阿殣说了什么?!”
小青笑了。
她轻轻推开许誉的手,露出一口细细的尖牙笑着,“我让她离开你,我想独占你。”
许誉大怒,却在抬手的那一刹,转而叹了口气。这口气,叹的小青云里雾里。
“怎么?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要独占么?这不是你们凡人所讲究的么?我喜欢你,自然就要独占。”小青一口义正言辞,孩童较真面容让许誉也无法发火。
许誉望向窗外,只是沉思。等到小青撒娇地赖在他的腿上时,他只是默默推开了她。
“小青,爱是两个人的事。我不爱你,你知道么?”
小青只是摇头,拼命摇头不想听。
许誉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无可奈何地叹气,“你就算化为鬼几百年几千年,你还只是个孩子,人间之情,你也是难以知晓。”
此后,许誉再未和她说过一句话。
许誉常常梦回他还在天烬读书时的日子。
那年元夕,他孤身去灯会看灯。
天烬城一片繁华的模样,四处都挂满了好看的彩灯,姑娘们用手帕微微遮住笑颜看向许誉,叽叽喳喳不知偷偷说些什么。
那个戴着面具的女子与身后丫鬟说笑着,一蹦一跳地背对着奔跑着,却一下子跌进他的怀中,撞落了那个面具。
那女子有着一张难以描述的美貌面孔,脸颊因为不好意思而微微泛红,好似六月桃花开。
许誉看的有些出神,女子觉得他有些无礼,慌张从他怀中起身捡起面具,作了个辑,“惊扰了。”
许誉这才回过神,笑着说了句不打紧。
谁知女子下一句一转话风,对他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吃我豆腐的事我就不找你算账了!”
随后她便笑着窜回人群中,消失不见。
那便是许誉和靖殣的初会了。
彼时她还是貌美如花天真活泼,他还是心怀天下以济世为己任。
那时的他们就这么错过了。
许誉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遇到靖殣,更未想到他弃官归隐之日,能有她作伴。
原以为余生能如此简单而过,如今却是这样的下场。
许誉苦笑不已,面对着那扇禁闭的大门,声音有些沙哑,“你还是不愿见我么?罢了,不见就不见了吧。”
许誉后来再也没找过靖殣,他选择安守等待,她选择逃避不见。
她在城西耕种读书,时常想起他时仍会泣不成声。他在城东济世行医,时常想起她时整夜难眠。
所以说啊,变故难猜。
她在时光的打磨下越发冷漠,心如磐石。
他在时光的侵蚀下越发虚弱,命不久系。
许誉最后一次见到靖殣,不知过了多少年,一位老妇来到他的榻前喂下他一剂药。
他低声喃喃阿殣,就像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做的那样。
“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这六玉盘了。”许誉的气息十分微弱,“我知道,小青一直缠着我。我常常梦见她穿着嫁衣要我娶她。我怎么能娶她呢,我一直以来,想娶的人也就只有阿殣才是。”
许誉轻笑着,握住靖殣布满皱纹的手,感受到她的一僵,“快去完成你的心愿,回来我们成亲,好不好?无论多久,我都等你好不好?”
这是靖殣听到的,许誉最后的话。
她以为她已经足够冷漠,此刻却泪流满面。她伸手抚上他的眼,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好。”
这便是,他听到的,她的最后一句话。
幻境走到了头,我叹了口气,刚要折回人间时,那名嫁衣女子又出现在了离我不远的地方。摆着十分诡异的笑容,看着我们。
“你是那个贱人的孙女。”她忽然笑出声,却又猛地发怒,露出尖牙与爪子,双目通红,“阿誉是我的——是我的——为什么他到死都不忘记她,为什么——都去死,你们都去死——”
她怒吼一声,青烟顿时包裹住我们,突如其来的昏厥感令我有些站立不稳。
她猛地朝我扑来,自杀式地掐住我的脖子,无论我怎么贴符咒,她的表情怎么痛苦她都不放手。好像杀死我,就能让许誉复活一样。
正当我痛苦万分时,一股鲜血喷在我的脸上,随后小青的头便随之移位掉落在地。
我吓得不能动弹,斐央一脸平静地收起手中的扇子,又掰开小青的手。
我还在惊恐地看着我脚边的头,久久不能言。
“是她咎由自取。”斐央扶住我,“走吧。”
走吧,这条他们的路,都已经到头了么?
我沉痛地闭上眼,奶奶你在哪里,你可知许誉临死都在唤你。
鸳鸯别离,此情难诉。
“走吧。”我转过身,留下小青的尸身化为白骨。
我仿佛又听见她在不停地喊着阿誉,又看见她不停在他的幻境中游荡。
是太爱了吧。只是如今悔恨,又有何用呢?
斐央和君殊替我将许母与许誉的尸身葬在他们屋前,我为他们念了超度的咒文。
我看见许誉仍是那样温柔的笑容,对我点点头后飞向天际。
“接下来呢,你们要去哪里呢?”我收回目光看向两人一仆,“我要去找奶奶,算是为许誉完成他的遗愿吧。”
斐央摇着手中的羽扇,一双眸笑的明亮,“我和你顺路呀,这么可爱的小娘子一个人在路上我不放心呢。”
我刚要抬手打斐央一顿时,君殊淡然开口,“我会去夺回六玉盘。”
我笑了笑,“那就一起吧。”
临走前一夜,斐央君殊探讨路程,我则在一旁收拾行李。一些杂七杂八的物品我竟拾缀出三个大包裹。
我瞅向旁边的小仆,小仆不禁打了个寒颤,怯怯看向我。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我为表友好嘿嘿笑着,不过对方好像更害怕了。
“回姑娘话,小人叫白菜。”
我差点一口口水呛死我自己。
我一脸被踩过的表情看向斐央,始作俑者明显在装无辜,对我眨巴了下大眼睛。
无奈之下我只好又回到看向白菜,猛地拍了他的肩,指了指那三个包裹,“哥们儿,交给你了。”
白菜额角划过三条黑杠,偷偷瞅向看起来孑然一身清的君殊,拍了拍胸脯舒了口气。
“那个白菜是么?”君殊微微抬头,“我的行李也麻烦了就在门口。”
我离开天央那天,下起了小雨。
我坐在马车中向外探头,突然的心痛堵塞了喉。
不知为何,我总认为这一别,我便再也无法归来。
恍惚间我做了个梦,梦里面一片荒芜,只能看见我自己的身影。
然后便是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