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鹰军团 三 秘密军 5
作者:燕垒生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不,好男不当兵。他想着。正信步走着,耳边听得有人道:“这位爷,可要买点吃的?刚做得的里道斯,又肥又香。”他抬头一看,只见前面有家小铺子,卖的是列巴和里道斯,老板是个中国人,年纪六十开外了,稀疏的头发还扎了根小辫,正在招呼着自己。这情景依稀就是先前在满州里那次,他摸了摸手中那两块光洋,走过去道:“老板,你收不收光洋?”

  “收,收。”

  老头见生意上门,哪有推出去的道理,一边指着挂在铺子里的一串串粗大的灌肠道:“爷爱吃肥的还是瘦的?蒜味的要重点的么?”

  他铺子里的灌肠一根根都很大,虽然天寒地冻,但因为做出来没多久,看上去还油光光的。杨定远拿出一块光洋道:“给我切一块钱的里道斯。”

  “成,味儿冲着呢。”

  老头的中国话已经不是很利落了,这一句却带着山东味。杨定远道:“老爷子,你原籍是山东么?”

  老头正切着里道斯,抬起头道:“是啊,光绪三年就来了。几十年没回去了,爷你也是山东人?”

  “我是荣成人。”

  老头停下了切灌肠的刀,抬起头:“荣成?哪个地的?”

  “东山。”

  老头的眼里浮起一片迷茫:“我是寻山的,离东山没多远啊。没说的,爷,多给你切二两。”

  没想到,在遥远的依尔库茨克,居然会碰到个老乡,杨定远心里不觉有点温暖。这个老头光绪三年就来了,到现在已经快四十年。四十年前,他正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也不知这四十年里他经历过什么。杨定远心里的迷惘不知不觉淡去了许多,问道:“大爷,你一直就呆在俄罗斯么?也不回去看看?”

  老头摇了摇头,笑道:“回不去了,爹娘早没了,又在这边生根了,一辈子都回不去了。爷,你爹娘都还在吧?”

  听他问起父母,杨定远心中又是一阵隐隐的凄苦。父母一天天老去,自己这个儿子却越走越远。他道:“还在。”

  “那好,趁早,还是回乡去吧。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啊。”

  老头说着,将切好片的里道斯包上递了过来。杨定远正待接过,里面却走出个小孩子,捧着个本子,嘴里说着一串俄语,老头弯下腰,和蔼地跟他说了两句,那小孩却生了气,将本子往地上一扔,又往里面去了。杨定远见这小孩完全是俄罗斯人长相,问道:“大爷,这是你哪位啊?”

  “孙子。”老头苦笑一下,拣起了本子,“两辈人都娶了毛子媳妇,这第三辈就完全是毛子,这不,连中国话都不肯学了。”

  老头想教孙子说中国话,孙子却嫌难,不肯再学吧。杨定远有点黯然。临来时,陈振中听说自己要去俄国,开玩笑说大哥去了俄国,以后娶个毛子媳妇,生出小孩都是黄头的了。当时自己也只觉那是笑话,但眼前这老头分明就映证了陈振中这句玩笑话。他正待要走,只见那小孩扔下的本子正搁在柜上,上面用毛笔写了几个字,便道:“说俄国话也好,我想学,一直都学不会呢。”

  老头听他要学俄国话,苦笑道:“就怕学会了,连自己的话都忘了。”

  这老头就已经忘了不少中国话吧。杨定远想着,正待要走,老头忽地叫住他道:“爷,你要学俄国话,这本子拿去看看吧,反正我也没用了。”

  杨定远接过本子来道:“这是什么?”

  “我写来给孙子学中国话,你用来学俄国话,多少也有点用。”老头又苦笑了一下,“反正我也没用了。”

  “谢了,大爷。”

  杨定远接过本子掖进怀里,转身又向车站走去。走了一段,又回过头,只见那铺子里又有顾客上门,这回却是个俄国人,那老头说起俄国话来倒是十分顺溜。他不敢再看,心想:“难道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可是不敢这么想,脑子里这念头却总是钻出来,怎么都抹不掉。

  回到火车上,霍敬奇和小霍太监两人还没回来。因为走了一批人,这回又新来的了一批,斜对铺就睡着一个男人。马天化又招了几个新上来的苦力在赌钱,正赌得不亦乐乎,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只怕他也刚喝过。杨定远回到自己铺上,先去倒了杯水,又拿出大列巴来掰下一块,就着里道斯吃着。面包干啃,实在不是个味,但有菜了,吃着就觉得特别香,特别是杨定远许久没尝过肉味,更觉得滋味妙不可言。

  正在吃喝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斜对铺的那汉子忽地翻身起来,脸上露出惊惶之色,一下冲出了车厢。杨定远不知出了什么事,反正事不关己,也不去理睬,马天化却站了起来。正和他赌钱的一个人道:“马大哥,不开了么?”马天化没好气地说:“等一下。”说着,走到那男人的铺前,一把掀开了褥子。

  褥子下,放着好几个铁盒。一见这铁盒,杨定远心头便是一怔。这不是贩私酒用的么?原来逃走的那男人也带了酒来贩卖,外面大概是来查的海关警察。马天化一见这几个铁盒,脸上便露出喜色,转身走到自己铺前,从铺底下拉出一个水桶,将铁盒全扔了进去。水桶里还有半桶水,他将水桶往铺下一踢,低声喝道:“谁也不许说出去!”

  他脸上,已显出一副凶相,那些正和他赌钱的人都有点吓呆了,木然地点了点头。马天化却似没事人一般,一屁股坐下来道:“来,接着开。”

  他们接着赌了没一会,几个俄罗斯警察带着条大狗冲上了车。一见警察,车上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杨定远也不吃了。那些警察扫了一眼,说了两句俄语,带着狗嗅了一阵。可铁盒浸在水里,已闻不出酒味来了,那条狗嗅了一阵,却往车下冲去,警察也跟着跑了出去,杨定远知道那男人若被逮着,定少不了一顿饱打。他心中一阵烦闷,东西也不吃了,从怀里摸出那本本子出来看。

  本子上,用毛笔与着不少字。看不出那老头子开了个铺子,字却写得很漂亮。里面尽是些日常会话,一句俄语一句汉语,只是那些汉语全写得文绉绉的,什么“别来无恙”、“贵庚”之类,那句“哈拉绍”下面,注的是“甚佳”。杨定远看得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这样的话连自己看着都觉得难学,不要说老头那个孙子了。若他孙子正学成了,只怕满嘴说的都跟戏台上的念白一样。不过不管怎么说,先前他就想记这么一本,可思华根本不识字,老头给自己这本本子倒是很有用处。用这本对照,思华教自己的几句俄语全都找出来,也就明白是怎么写的了。

  他正在一句句默念着,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吼:“是谁拿了我的铁盒子?快拿出来!”他一抬头,只见是刚才逃走的那汉子。这汉子脸胀得通红,定是跑得急了,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