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硝烟，战马的嘶吼和士兵的叫声，这一切仿佛被压进了一个石臼里，被杵成了粉末又揉成一团，再狠狠塞进杨定远的脑子里，无休无止。当他猛然睁开眼时，眼前却只看到一片白色。

　　茫茫的白色，无边无际。是在雪原上么？可是杨定远并不觉得寒冷，身下那种柔软的感觉也分明不是躺在地面上能有的。他想要坐起来，可是身体却沉重得根本动弹不得。唯一能动的，也只有双眼。他努力移动着眼睛，可是眼前却仍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杨定远想着。突然，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这是个女子。婀娜的身形，在这一片纯白中显得如此动人。她向杨定远伸过一只手来。

　　是死神？杨定远几乎忘了呼吸。这就是死神？他已经好几次在死亡线上看到这个女子的身影了，她终于要来带自己走了吧？她会给自己一个亲吻吧？这个吻将是如此甜蜜……杨定远如同行将溺死的人一样，紧紧地抓着这只手。柔软而温暖，老格说的并不对，死神的手并不是冷的，却是那么温暖……杨定远也实在分不清这死神的模样更像娜斯佳还是莲娜。不论是谁，都让他感到了温馨与安宁。

　　娜斯佳……你带我走吧。

　　我一生中唯一的一线光明，

　　就是你给我的力量与爱情。

　　他胡乱嘟囔着这句从阿列克塞那里听来的诗句。那时听到，还觉得阿列克塞很有点可笑，身为一个布尔什维克，却有着如此百转柔情，然而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杨定远才真正理解了阿列克塞的心思。如果生命是一个长得没有尽头的夜，那么爱情就是夜里的一道灯光。也只有这时，杨定远才算明白了生命的可贵。

　　死神推开了他，但也是温柔地。杨定远拼命挣扎着，想要再拉住那只手，可是一切都是徒劳。在一片迷茫中，那身影远了，他只是低低地叫道：“娜斯佳……莲娜……”

　　莲娜。那个金矿也以这名字命名。混乱的思绪已经分不清什么，杨定远也几乎忘怀了一切，但这两个名字却越发地清晰。他不住地低唤着，似乎觉得每呼唤一声，都能靠近一点。如果去到了另一个国度，还能记得她们么？然而，死神还是走远了，只剩下漫长得仿佛无穷无尽的长夜……

　　“杨大哥，你醒了！”

　　思华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杨定远的迷惘。虽然还不能动，但杨定远眼前仿佛一扇玻璃窗被擦去水汽，一切突然变得清晰了许多。在他面前，是戴着护士帽的思华。又有一些天不见，她个子似乎高了些，但脸色十分憔悴。杨定远翕动了一下嘴唇，低低道：“思华……”

　　“是我，杨大哥。”

　　一滴滚烫的水滴落在杨定远脸上，那是思华的泪水。她轻轻在杨定远脸上抹了抹，小声道：“杨大哥，你别急，我马上去叫院长来。”

　　直到这时候杨定远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在医院里了。他的记忆定格在战场上，仍然是漫天血雪与刀光，以及马蹄和战刀撞击的声音，医院里的寂静倒让他无法习惯。他努力想挣扎一下，可是身上还是重得如同灌了铅。

　　季特院长过来给杨定远检查后，说杨定远恢复很好，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虽然暂时还不能动，但康复应该没有问题。听了院长的话，思华比杨定远还要高兴，在杨定远床边坐了很久，直到有人叫她才算出去。

　　思华一走，边上一张病床上有个人道：“中国同志，这护士是您的妹妹么？”

　　杨定远道：“是啊。”

　　“长得可真像啊。”

　　杨定远差点笑出来。他和思华其实长得一点都不像，但在西方人眼里，可能所有东方人都长得一模一样。他顺口道：“是啊是啊。请问您尊姓大名？”

　　“雅洛斯拉夫•；哈谢克。”

　　哈谢克为人开朗热诚，杨定远聊天一和他聊天就十分投机。哈谢克妙语如珠，杨定远总是听得开怀大笑。思华一有空便过来陪他。原来杨定远已经昏迷了一个星期，在伊希姆这一战，他身上竟受了二十多处刀伤，最重的一处是右腿，几乎要截肢，幸亏思华日夜不休地看护着他，每隔一段时间为他换药，怪不得杨定远醒来时看到她如此憔悴。金光云也来看了看杨定远，他现在在医院里做个记帐的杂工，看样子不很满意。他对思华十分殷勤，可思华却有意无意地躲着他，甚至金光云在病房里她就不进来，弄得金光云十分没趣，就没敢再来。

　　杨定远苏醒过来的第二天，尹春山就带着小个子和霍敬奇来看他，一同来的，还有新来的政委马赫穆托夫。马赫穆托夫与多愁善感的阿列克塞不同，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和杨定远也说不上几句话，只说骑兵团一直等着杨定远归来。看到哈谢克时，马赫穆托夫向他行了一礼道：“哈谢克同志，您还有几天能出院？捷克斯洛伐克团一直在等着您。”

　　这话和对杨定远说的一般无二，大概在马赫穆托夫眼里，人只能用来工作，所以也用不着多说。杨定远听他说起捷克斯洛伐克团，却有点惊奇。原来伊希姆一战，捷克斯洛伐克军团和克拉斯诺夫军团都遭到了沉重的打击。尤其是日•；盖达的捷克斯洛伐克军团，本来就是一战中奥匈帝国的俘虏军人为主体组建起来的。十月革命后的1918年3月，列宁授权苏维埃政府代表在布列斯特与德国签约退出一战，这也使得捷克斯洛伐克军团更无战心。此时布尔什维克的政工人员趁机进行宣传分化，终于，就有前几天，有一支四千人的捷克斯洛伐克部队决定投向苏维埃政府，而哈谢克就是要去接手这支部队的整编工作，因为他本身就是捷克人。

　　当杨定远听到哈谢克说他是捷克人时不由呆了呆。他一直以为捷克人都是日•；盖达的手下，和中国军团有过多次交锋，没想到也有布尔什维克。尹春山和小个子跟他聊了一阵，说起骑兵团，伊希姆这一战也给骑兵团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但这一仗也打出了中国军团的威风，甚至列宁也知道了前线战场有这样一支善战的中国人军团。只是当杨定远问起那个新来的政委时，两人都有点顾左右而言他，似乎对马赫穆托夫政委都并没有太多好感。后来杨定远趁霍敬奇来时私下问他，霍敬奇说这新政委很热衷于政治学习。只是现在团里也没有一个杨定远这样俄语流利的人，马赫穆托夫仍是一板一眼地坚持要学习，让大家苦不堪言。杨定远听了也不由苦笑，心想怪不得政委说骑兵团等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