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剑玄钩 第二章 长恨痴情苦,难为逍遥士_第14章 约定
作者:六耳灵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一盏孤灯忽明忽暗,燃起余烟袅袅,一点一点地弥散开去,最终被茫茫夜色吞没。

  心叶大师依然端坐在蒲团上,一步也没有移动过。

  他的面颊爬满了汗水,透出惨淡的绯红。汗水越集越多,顺着他冗杂的胡须,依次滴落下来,滑过他的胸前。

  他感到胸前有丝丝的清凉。被撕裂的衣襟敞开在一旁,露出暗红色的疮疤。

  他的伤口已然愈合!

  坐下的蒲团上,一片片干枯的花瓣,散乱地铺了一地。此时花汁尽去,已然萎败如泥。

  “心叶大师,你怎么样?可好些了么?”一个怯弱的声音,涩涩地问道。

  “小道长?”心叶大师叹了口气,柔弱的眼睛里,不知是怜悯还是叹惜,“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我不走!”小道士从床上爬了起来,抖了抖长剑,剑尖指向了冷雪衣后心,“这个大魔头,害死我众位师叔师伯,我……我要杀了他!”

  “阿弥陀佛——人死无物,何必太过执著?”心叶摇头长叹,冰冷的剑光,混合了昏黄的烛火,反射在他悠深的瞳孔里,“‘无我之我即真我,无相之相即真相。’你杀我,我杀你,无非皮囊一具。杀尽了世人,如同杀却了自己……”

  冷雪衣眉头莫名一皱,手也跟着抖动一下,一片残花破空跌落下来。

  他忽然又笑了,几弯鱼尾纹刻上眼角。修长有力的指间,轻轻拈起的几片花,依然抵在心叶大师胸前,淡淡的云气飘散左右。

  “冷居士,放过众生,也放过居士自己。”心叶慈祥地盯着他,语重心长地道,“杀人需一剑,救人但求一盏佛灯。”

  冷雪衣微微一笑,反问道:“佛灯能走多远?”

  心叶道:“无尽远。”

  冷雪衣微微一笑,道:“无尽而无极,无极而无穷。如朝露,似浮尘,到底太过虚无。心魔生,而成一剑,决然已无情。既要无情,又何须多情?”

  “情之为物,老僧便不懂了。”心叶摇头微笑,顿一顿,又颔首道,“然则一叶可知秋,亦可障目。心中有佛,灵山便在脚下。似居士心中有情,又何以一剑绝情呢?”

  冷雪衣若有所思,叹道:“只可惜——我肯舍却江湖,江湖却不肯放过我。”

  心叶点了点头,合十道:“王者之寂寞,曲高而和寡,乐哉,悲哉?醒如何,梦如何?众生又当如何?”

  冷雪衣良久不语,微微苦笑,脸上又现出迷惘的神色,缓缓闭起了眼睛。

  “喂,你们几个死鬼,谁藏了我归儿子?”忽然,窗外响起一声怪叫,好似痛哭又好似狂笑。

  “快把儿子还给我!”窗棂应声而破,跟着白影一闪,一个孱弱的人影已跃入了房中,立刻大声嚷道,“归儿子,你快出来,看爹找到了什么好吃的!”

  他两臂在空中乱挥,手中小心地托着一个盘子,盘内高高地堆起了许多点心。竟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

  但他却极度瘦弱,好似一具蚀骨的骷髅。一顶干枯修长脑袋上,杂生着满头华发。黝黑的脸上挂着泪珠,却又笑魇如花,眼珠子深深陷了进去,却又精光四射,来回乱转,似乎在极力搜寻什么。

  小道士目光与他相遇,不觉竟吓了一跳,脱口叫道:“你……你是什么东西?”

  老人哭道:“别人骂我,你也骂我,你们都欺负我!”声音稚嫩,好似一个赌气的孩童。

  “我没骂你,也没欺负你。”小道士连连摇手,身子已抵到墙角,“我……我只问你哭什么。”

  “我归儿子不见了,你说我该不该哭?”他说哭就哭,忽然大哭起来,鼻子和泪混在一起,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像一只铁箍似的,牢牢扣住了他,“快说,是不是你偷了我归儿子?”

  “我……我没有,你快放了我……”小道士手臂剧痛,好似骨头都要断了。

  “你要找你儿子?为什么不问问他?”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走进一个三四十岁的魁梧大汉,正是那车夫!

  他脸上挂着诡秘的笑容,拱手笑道:“冷二郎,别来无恙!”

  冷雪衣淡淡笑了笑,道:“兄台一路西来,被迫隐姓埋名,扮作车夫走卒,实在委屈了。”

  大汉摇了摇头,笑道:“能为冷二郎驱车左右,在下实则荣幸之至。”

  “呸!什么冷二冷四的?我只要我儿子!”老人丢下小道士,大哭大叫道,“再不还我归儿子,我把你们全部撕烂!”

  大汉哈哈大笑,摇头道:“白发老人,你有什么本事,能抵得了冷二郎的轻轻一剑?”

  老人怪叫连连,跺足道:“我只要我归儿子!”

  “白发老人?”冷雪衣心念一动,沉吟道,“他才是白发老人?”

  大汉又道:“你儿子那么可爱,可惜小小年纪便死了!”

  “什么?我儿子他……他死了?”老人又大哭起来,呜呜咽咽地道,“快说!谁害死了他?我立刻杀了这龟儿子!”

  大汉悠然一笑,眼神落在冷雪衣身上:“这个人武艺高强,一向杀人不眨眼,相信你一定跟他交过手。”

  老人顺着他的目光,最终盯上了冷雪衣,瞪大了眼睛仔细辨认,顿时大叫道:“又是你!你又偷了我归儿子!快还给我!”

  冷雪衣正在为心叶运功,不便分心于外,只端坐如初,丝毫不加理会。

  大汉又道:“他不仅抢了你儿子,更抢了你的绝世神剑,你都忘了么?”

  老人一愕,歪着头思索起来:“绝世神剑?绝世神剑……”忽然看到他肩上包裹的锦锻,笑嘻嘻地道,“里面藏的什么?”

  冷雪衣依然没有答话。

  老人轻轻搔了搔,吃吃笑道:“又不是‘断肠剑’!藏什么藏?我才不稀罕!”

  大汉冷笑一声,又道:“他就是你的大仇人,你怎么还不动手?”

  “大仇人?”老人信以为真,果然又凑了过去,自语道,“是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歪着头苦苦思索,忽然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大哭大叫道:“是你!是你刚才打我,又抢了我儿子!我……我跟你拼了!”

  他狠狠甩开手中的盘子,十指成爪,迅猛地向冷雪衣脸上抓去。

  风声凌厉,烛影缥缈,掠过冷雪衣耳旁。

  他的白发急剧飞舞着。

  但听“砰”的一声,白影闪过,双掌相交,老人惨叫一声,已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口中连吐鲜血不止:“哎呀,好痛!好痛!”

  大汉在旁道:“不好,冷二郎痛下杀手,要大开杀戒了!”

  心叶无奈地长叹一声,摇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冷雪衣眉头一皱,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道:“鬼夜哭,六七年不见,想不到这一掌,我只用了一成力,竟把你伤成这样。”

  鬼夜哭摇头晃脑,嘻嘻笑道:“鬼夜哭?鬼夜哭是什么东西?”

  冷雪衣长吁一口气,黯然道:“你不是白发老人,你走吧。”

  鬼夜哭恍恍惚惚,挣扎着爬起来,哭笑声已响在门外:“宝宝哭,宝宝笑,宝宝夜里不睡觉。别人的宝宝有爹疼,爹的宝宝不见了……”

  他的哭声凄厉,在夜空中凄然回荡,猛然传来兴奋的怪叫:“归儿子?啊?真是我归儿子,原来你没死!”

  一个弱小的声音道:“你才是我龟儿子!快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爹!”

  冷雪衣面露喜色,惊道:“痕儿?”

  “混账,我不就是你爹?”鬼夜哭佯装作怒道,“你一定饿坏了,爹再去找点吃的!你放心,这次爹不会再丢下你了,一定带你一块去!”

  “我不去!我不去!”冷痕大嚷道,“我才不要吃什么鬼东西,我要找我爹!”

  “你要干什么?我们不认识你,你快放开他。”朱岚虽然声音颤抖,仍然很有礼貌地道。

  “这小丫头是谁?从哪冒出来的,肚子饿不饿,不如跟我们一块走吧?”鬼夜哭边哭边笑。

  冷痕大叫道:“臭乌龟,你爷爷在这儿!来抓我呀!——蛛蛛快跑,别给老妖怪捉住了!”

  叫声渐行渐远,冷雪衣什么也听不到了。夜空中只剩下一盏孤灯,投映出一抹残红。

  冷雪衣在心叶胸前连连点出,急忙飞身而起。突然,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已抵在了胸前。

  “冷雪衣,你想要儿子的命,还是你自己的命?”长剑的另一端,握在大汉的手中。

  冷雪衣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铁兄,你终于肯自己动手了?”

  大汉身子一颤,惊道:“你……你叫我什么?”

  冷雪衣道:“铁兄,铁无眠。”

  铁无眠手臂猛烈一颤,长剑似乎也要脱落,愣愣道:“你……你已知道我的身份?”

  冷雪衣摇了摇头,道:“是鬼夜哭刚刚告诉我的。”

  铁无眠皱了皱眉,不解地道:“他?他只是一个疯子。”

  冷雪衣道:“他不但没有疯,而且从来不说假话。我已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设的局。”

  铁无眠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冷雪衣道:“哭酒老人虽白发飘飘,可他天真烂漫,毫无心机,只一心好酒,自然不会是白发老人。鬼夜哭虽然也是一头白发,可他已不记得冷雪衣是谁,又怎会说出‘不愧是冷雪衣的儿子’?”

  铁无眠忽然笑了,点头道:“是我一时大意,太低估了你。可我并没有告诉你,究竟谁才是白发老人。”

  冷雪衣道:“事实上,你不过说了一个谎,所谓的白发老人,其实根本就没有。你假借白发老人之说,无非是想借刀杀人。”

  铁无眠哈哈大笑,摇头道:“你只猜对了一半,白发老人确有其人。至于他老人家的身份,我却万万不能说。”

  冷雪衣道:“你受伤之前,没有跟他交过手?”

  铁无眠长叹一声,苦笑道:“他老人家是武林泰斗,功夫早已出凡入圣,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怎敢以下犯上?”

  冷雪衣道:“能称得上武林泰斗的,江湖上本已不多。”

  铁无眠又道:“你儿子本是被他带走,至于,他怎会落在鬼夜哭的手中,小弟就不得而知了。”

  冷雪衣笑道:“所以铁兄不惜自蚀一爪,也不敢跟他动手。更要为他找一个替死鬼,假口于白发老人之说。”

  铁无眠道:“那么,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冷雪衣道:“以铁爪名动江湖的,除了‘林中铁索’铁无眠,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铁无眠一怔,不觉向自己肩头看去。深深的爪印,已然落了痂。他随即笑了,点头叹道:“冷雪衣果然聪明绝顶,不过可惜,你如今身中剧毒,已经离死不远了。”

  冷雪衣笑了笑:“你好像什么都知道,竟也知道我中了剧毒?”

  铁无眠诡秘一笑,道:“不仅如此,我还知道此毒非比寻常,或许正是你的克星。”

  冷雪衣道:“我本以为,你只是一个寻常车夫,可你却偏偏不远万里,随我来到了七弦山。”

  铁无眠道:“那又怎样?”

  冷雪衣笑了笑,望向心叶大师,道:“想必大师之前,已然听到风声,弟子将于今时今日,来此七弦山了?”

  心叶点了点头,叹道:“惭愧惭愧!老僧事先确实得到讯息:冷居士将于重阳之日,来此七弦山图谋大事,意欲对苍生不利,是以集合武林中各门各派仁人义士,前来劝阻制止,只可惜……”

  冷雪衣苦笑一声,喃喃道:“图谋大事?”

  心叶摇头叹惋,悲恸欲绝:“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冷居士剑术妙绝,世所罕见,所到之处,无所不破。可怜众位武林同道,以致‘生死门’上下,惨遭灭门,造成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他眼中泪光闪闪,似乎那一幕又浮现眼前,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冷雪衣点了点头,苦笑道:“如果我告诉你,那些人不是我杀的,你会相信么?”

  心叶一愣,紧紧盯着他。沉默了良久,终于摇头道:“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冷雪衣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昏黄烛火掩映之下,墙壁上单调的字画,缓缓闭上了眼睛。

  “公子——十二年后,重阳之夜,七弦绝壁,不见不散……”风吹过他的耳旁,又回响起那个凄绝的声音,千百遍地撞击着他的心,“不见不散……不见不散……”

  十二年前,一个信以为真的守侯,她或许已不再记得,可他却刻在了心里。千里之行,但为奔赴一个可笑的约定。

  他无非想再见她一面。

  可他等到的,不是一个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倩影,而是满地的血腥。在世人眼里,他终究是一个杀人的魔王。

  既然要分别,又何必再相见?既然要相见,又何必偏在绝壁上?

  重阳之夜,月不圆,人又怎会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