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天上有薄薄一层微云，妨住本不算明亮的月光。枕河、九花、小黑一人两妖在半空御风前行，低头看时，只见人间也已是灯火寥落。

　　“小黑，你说你也有朋友在觚棱城？”九花想起这事来，转头问小黑。

　　小黑迟疑了一瞬，点头道：“是。”

　　“是谁？我还以为你谁也瞧不上……”九花玩笑开到一半，蓦地瞥见小黑寒光闪现的眼睛，戛然止住。

　　小黑倒不在意，平淡解释道：“回小妖王，是个姑娘，家里人被害死了，我在路上救了她。”

　　枕河却有些诧异：“那姑娘是个人？”

　　小黑瞟他一眼：“你以为是个猪么？”

　　“不是……”枕河讪讪一笑，又对小黑道，“看不出来，阁下还是个行侠仗义的妖啊。”

　　小黑冷哼：“阴差阳错罢了，我原是要吃了她的。”

　　枕河嘴角一抽：“你倒实诚……”

　　“哎哎！”九花远远看到什么，赶紧拉了拉身边两人，“你们看，那是觚棱城么？”

　　枕河跟小黑停下友好的交流，放眼看去，只见九花所指的确是觚棱城所在，只是城中亮着一片火光，虽范围不大，却明明灭灭很是抢眼。

　　枕河眉心微蹙：“不好，难道是起火了？”

　　小黑听他这么说，脸色也是微微一变：他自小无所畏惧，唯独怕火，后来虽是学了仙法，水火不侵，但那种对火的恐惧却如心中一根刺，如何也拔不彻底。

　　九花又细细看了两眼，却是摇头：“不像，若是起火，火势总该有蔓延，哪有就这样一闪一闪的？”

　　枕河听了这话，也点点头，又道：“这里也差不多了，咱们下去吧。”

　　他话音刚落，九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觉得脚底一空，枕河跟小黑一边一个架住自己，飞速向地面坠落而去。

　　“哎哟！”着地的一瞬，九花一个踉跄，差点吐出来，狠狠喘两口气，才大声抱怨道，“你们俩就不能先打个招呼么？”

　　枕河跟小黑同时低头看着他，枕河摇了摇头：“建刚，你太弱了。”

　　九花怒上心头：“什么叫太弱了？”又转头问小黑：“小黑，你说，我弱么？”

　　小黑见他脸色煞白，赶忙替他拍一拍背，见他好些了，才一脸认真道：“回小妖王，你太弱了。”

　　“你们……”

　　“九花！师哥！真是你们！”九花一句话未说完，却见小蒲从街边一家客栈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只新扎的祈天灯。

　　“小黑哥哥！”众人还没跟小蒲相见完，客栈里又走出一个姑娘来，手里也拿着一只天灯，一见到小黑便小跑过去，正是诗缠。

　　九花看了一眼诗缠，问小黑：“这便是你救的那姑娘？”说完又问小蒲：“你们俩怎么在一起？”

　　小蒲也疑惑道：“这就是诗缠的小黑哥哥？你们认识么？”

　　枕河已看出其中门道，不由微微一笑：“小黑是妖王的侍卫，他将这位姑娘安顿在觚棱城，回去找建刚，正好小蒲也在这里，两位姑娘便先认识了。”众人原本已经大致猜到这来龙去脉，听他一说，都明白过来，便也不再多言，彼此会心一笑。

　　小黑方才却好似有些出神，静默了一会儿，才给诗缠介绍：“这是小妖王殿下。”说着对九花恭敬地一点头。又随手指着枕河：“那个白的是雪砚山大弟子，叫枕河。”

　　“诗缠见过小妖王公子，见过白公……”

　　枕河温润浅笑：“在下枕河。”

　　“哦，白枕河公子。”

　　“不是白枕河，就是枕河。”

　　“嗯……枕公子。”诗缠和枕河都有些尴尬，小蒲却在一边“噗嗤”一笑。

　　九花走到小蒲身边，拿起她手里的天灯，奇怪道：“你们扎这个做什么？”

　　小蒲狠狠瞪他一眼，又一把捏住他的脸：“还不是你们妖族做的好事！”

　　小黑见九花受到攻击，一个箭步抢上，剑鞘一抬，硬生生击在小蒲手肘处。小蒲吃痛，“哎呀”大叫一声，不由自主放下手来。

　　“不得伤害小妖王。”小黑面色阴沉。

　　“哎哎哎！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伤害他啦！”小蒲不服气，要上去讨回公道。

　　九花赶紧拦在两人中间：“好了好了，别生气。”又回头对小黑道：“小黑，小蒲是我的朋友，我们这就是闹着玩儿，你不用太紧张。”

　　小黑听九花发话，不好再说什么，只警告地瞥小蒲一眼，默默退了回去。

　　小蒲“哼”一声，知道自己也打不过小黑，只好揉一揉手肘，勉强作罢。

　　九花又问小蒲：“你刚才说妖族，什么意思？”

　　小蒲低头把玩手中的灯，愤愤道：“还不就是那个妖相照离忧，在这城里大开杀戒，把这儿都变作一座空城了。今日算是头七，我和诗缠便扎些纸灯，祭奠那些无辜冤死的亡灵。”

　　小黑在一边听了，却抬头冷冷道：“什么无辜冤死……他们杀那些妖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妖无辜呢？”

　　他说出这话，本以为小蒲又会和他杠上，谁知小蒲看他一眼，却是叹一口气：“你说得对，是人是妖，谁也不能强求，若只是为了这身份上的差别便冤冤相报，又有什么好处呢？”

　　小黑微微一怔，想了一想，垂着眼不说话了

　　枕河沉默了一会儿，也在一旁叹息点头：“说起来，那些死去的人和妖，都不过是这无谓争斗的牺牲品。”他抬头看着远处苍茫的雪砚山，神色间若有所思。

　　九花见大家忽然间都沉重起来，心里也有些不安乐，静默片刻，才故作轻松道：“人也好，妖也罢，我们多扎几盏灯，算是为他们送行吧，但愿他们入了轮回，就别再继续争斗了。“

　　诗缠也赶紧安慰道：“小妖王公子说得对，我们之前试着点的那些灯都没飞起来，不如大家一起看看怎么弄？”

　　九花这才反应过来：“那火光原来是你们点的祈天灯？”

　　小蒲点头：“对啊，不过可能是扎的形状不对，都不飞。”

　　枕河笑道：“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吧。”他说完，众人都同他一道往客栈后院走去，唯有小黑站在原地，神情有些躲闪。

　　“小黑哥哥，你还是不肯放下仇怨么？”诗缠走回来，抬头担忧地看着他。

　　九花也开解道：“小黑，你就当是为了死去的妖族吧。”

　　小黑抬头扫视他们一眼，沉吟片刻，才为难道：“我不是放不下仇怨，只是……”

　　“你怕火？”枕河微微一偏脑袋，“你是狼，所以怕火。”

　　小黑愣了一下，撇过脸去，僵硬地点了点头。

　　“哎！这有什么关系！”小蒲不以为然道，“你帮我们扎灯，点火的时候你站远些不就行了，谁一上来就点火呢？”

　　小黑想想也有道理，轻轻眯一下眼睛，大义凛然走了进去。

　　众人穿过客栈大厅，走到后院之中，见西南角的假山旁边果然堆着许多竹枝和纸张，还有好些胡乱摆着的祈天灯，底下糊着已然烧灭的松脂。

　　枕河上去捡起一个，看了一看，笑道：“你们这扎得太小，自然飞不起来。”说着便亲自动手，两三下做出一个新的，回头对小蒲道：“小蒲，你点这个试试。”

　　小蒲点点头，取出火折子来，将那灯下的松脂点着了，在手心托了一会儿，正以为这只灯也飞不起来，却忽然感到手上一轻，那天灯轻悠悠一晃，竟向着天空缓缓飞升而去。

　　“飞起来了！”诗缠粲然笑开，“看来枕河公子说得对，我们这样扎就成了。”她一边说，一边将那些竹枝薄纸分给其他人。几人便借着客栈灯光，专心致志扎起天灯来。

　　这几人从前都是没做过什么手艺活的，此刻沉下心来，却也做得像模像样。只是别人倒也罢了，小黑那一双手向来只会拿剑，现下投入这精细功夫，便怎么瞧着都有些笨拙。

　　小黑勉强扎了半天，觉得实在难看，又抬头看了看别人，发现个个都比他扎得好，于是漫不经心地将手里的灯往墙角一塞，闲聊着问诗缠：“对了，诗缠，客栈老板娘呢？”

　　诗缠正将纸糊到竹条上，一边小心翼翼涂着浆糊，一边回答：“她说这里人都没了，待着没意思，既然我和小蒲姐姐可以互相照料，她就自己走了。”小黑点点头，想起初到觚棱城时见到空荡街道上唯这一家客栈开张的情形，心里也忍不住有些唏嘘。

　　“好了，咱们点灯吧。”小蒲见准备的材料已经差不多用完，数一数也已有二十来只祈天灯，便将众人堆在地上的灯都放到旁边的桌上，准备点火。

　　九花提醒道：“我们再写点什么吧，这祈天灯不是也可以向上天祈愿的吗？”

　　“对！”诗缠一拍手，跑进大厅取来纸笔，“写什么？”

　　小蒲道：“这不是告慰亡灵的么？祈什么愿啊。”

　　九花道：“我们只写几个，还剩十来个呢。”说着看向枕河：“师兄，你写什么？”

　　枕河正闭目深吸院中清凉空气，睁开眼来，负手浅笑：“我就写，‘此景此情，永不相负’吧。”

　　诗缠蘸墨提笔，在灯上挥手写下。

　　“我要写‘长相守’三个字！”九花抢着道，又得意地看向小蒲，“谁说我没文化？”

　　小蒲不屑地瞟他一眼，笑道：“你这算什么文化？”

　　诗缠写完，又问小蒲：“小蒲姐姐，你写什么呢？”

　　小蒲看了看九花的“长相守”，略一思忖，道：“那我写‘长命百岁’好了。”

　　诗缠对她点点头，也写了，又回头问小黑：“你呢，小黑哥哥？”

　　“嗯？”小黑正在走神，听她问，才回过神来，“我没什么好写的。你写什么？”

　　诗缠想了一想，提笔在天灯上写下“同往月照”几个字，写完又欣然一笑，回头看着小黑。小黑唇角微勾：“那我就写……‘同归’吧。”

　　“好！”诗缠笑得甜蜜，写完，几人便将这些灯一个个点亮，纷纷放上夜空。

　　觚棱城的夜晚既深邃又宁静，祈天灯依依飘上天空，闪烁着暖黄的微光。小蒲环视一眼出神凝望天灯的诸人，又抬头看向星星点点的灯光，忽然心中一动，不禁合掌祈愿：“上苍庇佑，望此间众人，有愿得偿，有情得终。”

　　她微微闭上双眼，空气如水澄澈，夜来凉风乍起，悠然传来昙花的香气。